我的侄女路佳刚好去云端大厦参观舍身兽,本来兴奋无比,却因为这个意外事件被吓得小脸惨白,回家只会哭也不吃饭,吵着要见写故事的怪人小姨才好。我姐姐与姐夫两个路佳之奴可怜无比打电话给我,勒令我去他们家哄小路佳吃晚饭。
本来在海豚酒吧等着看南方小镇来的猴子翻跟斗表演,不得不打车飞去他们家哄小宝贝开心。小虫嘲笑我:没主见。
我说小虫,你孤独惯了,不知道家族的伟大。
我对兽的家族不了解,但至少对于人,家族是伟大的,似一棵树的根,给你生,给你活,却也让你死,让你死在根上。
但小路佳不懂这些,她还是个小女孩,见我,哭哭啼啼,扑我怀中,叫,小姨。我心也碎了,忙拿黑森林蛋糕出来哄她开心———她爱我,我也爱她。
她说,你知道吗,我看见它死了!我抱她小脑袋,柔声说,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死。
她似懂非懂,说,那么,我们都死了,谁来上班,谁做饭?
我失笑,但又忍不住想到我年幼时候,也有同样伤感,问母亲,等一天,我们都死了,大街空荡荡,谁打扫,多恐怖。
母亲笑,我们死了,新的人又来,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而我们将在远方相见,彼此或许陌生,但始终擦身过。半生缘。
大半个小时,我化身猴子讲笑话翻跟斗,小路佳终于开心,终究是孩子,已经把兽的死亡忘记得干净,大口吃饭就是,怪我姐姐说:今天的牛r不够嫩。饭后甜点花样太少。
姐姐送我下楼,电梯中我们低声说几句,我问她:那只兽怎么死的。
她皱眉毛:听说很恐怖,用餐刀切开肚皮,肠子流了一地,偏偏这么想死。叹气。
难怪路佳要哭,我一听也几乎昏厥。不过情理之中,每一只舍身兽的死,都是如此惨烈。因生命力太过顽强。要毁灭,手段也极其残酷。
本年度舍身兽之死已经是第六次,纵然保护周密,措施万千,但一月一只,几乎成定理,每月月圆时候,必有舍身兽死,防不胜防。且都无比恐怖。
报纸一般都黑底红字,说:世界上第xx只舍身兽今日死亡。无数个惊叹号。那个数字,越来越小。
进而详细描述死法,形容词成山,白描也精彩,照片马赛克处理,欲盖弥彰,全市人为之疯狂。
于是新闻就来了:上头头头说:反正舍身兽也死得差不多了,为了避免恶劣的社会影响,决定集体屠杀舍身兽,以绝后患。
全城皆惊。
但娱乐新闻天生爆炸,第二天所有报纸上同一头条:两只舍身兽逃亡,一雌,一雄。
惟有小虫我行我素得可爱,第二天依然带他新女友来跟我见面,海豚酒吧摇曳灯光下二人都面色如鬼,小虫给我介绍:我新女朋友如如。如如一张小脸,长发及腰,伸手同我握,笑———少有的好品位,小虫。
我同如如一见如故,低声交谈,她声音非常好听,眼睛似婴孩,瞳仁黑且大,像我侄女路佳。我对她心生好感,问她说,你和小虫怎么认识的。
如如笑,说我们是同乡。
哦?我好奇,认识小虫多年,竟对他过去一无所知。只知他终年不换手机号,都猜想他有陈年女友,怕她迷途归来,寻他不到———却只是猜想,无人知道。
但终究矜持都市人,谁也不多问。
一晚上我们喝酒,小虫喝醉,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老换女朋友?
你变态。我敷衍他。
小虫说不,他说因为我自虐,明明一个人怕孤独,但两个人又觉得还是一个人痛苦好,生得惨,死得烈,像一台戏,多精彩。
你真伟大,用生命来给众人娱乐。我白眼。
他说,你不懂。我们不一样。
我再白眼,低头喝闷酒,摸烟出来,问他,抽不抽。
抽,抽。他说。拉如如手,温情无比。
天生戏子,但你作戏,别人可在看,你感动,别人却嘲笑。你知根知底,但装疯卖傻,可笑。你浑然不觉,更可笑。
路佳打电话给我,说,小姨,报纸上说要杀舍身兽。
是啊。我说,不过大人都喜欢乱说话,你不要太当真。
小姑娘沉默半天,突然无比稳重,说,他不想死。
啊?我跟不上年轻人思维,傻问。
那只雄兽。她说。
她说小姨,你不是写了很多兽的故事吗,我也懂得他们,虽然他们不说人话,但长得和我们也差不多呀,我看他眼睛就明白,他跟我说,他不想死,一边哭,一边流血……
别说了。隔着电话线,我想拥抱她温暖的小身体,你别胡思乱想的。
不是的———她很固执,跟我小时候很像,她说,真的是这样,我懂得的。他们不想死。好可怜。
挂掉电话,我想她的话,舍身兽自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万年前?两万?
从人类开始,就有舍身兽,他们一直在死,到现在,是多少年了?那么曾经,他们有多少只,多么庞大。
但,他们不想死?我反复想路佳的话,终究笑了。
孩童是如此,觉得生命如花朵美好———他不想死———但她会长大,会明白,生有时候如同嚼蜡。说放手,就放手了,当生命强韧时,便想毁灭,毁灭它,如作戏,轰轰烈烈,多快乐。
电视中,正播放政府最新统计,一月,一只雄兽跳楼自杀,跳楼的人多达二十三。二月,一只雄兽绑着双手上吊,同月上吊的人多达三十五。三月,一只雄兽死了,脖子断掉……一直到六月,路佳看见的那只雄兽切了肠子……
死的,都是雄兽。他们甚至不能说话。我们不懂。
路佳说,你们不懂,我懂。他不想死。
我突然冒冷汗。
只好打电话给我曾经的老师,问他:要屠杀舍身兽的事情你知道么。
他说:知道。
轻描淡写,让人愤怒,身为知名动物学权威,他恐怕早被政府作为专家请入计划核心组。
我说,你少装蒜。
他不为所动,继续说:先杀雄兽。下个月开始。雌兽温顺,也会说人语。会等几个月。所有的幼兽也会从下月开始被喂入慢性毒药。
太残酷……我说。
他说:自然规律,优胜劣汰,何况,他们只是兽。
不是人。我知道,虽然脸和我们几乎一样。我知这是我的死x,所以当不了动物学家,改做无聊可耻小说家。
我是在海豚酒吧外面遇见那个男人。他很高,站在门口,往里面望,灯光昏暗,但脸上轮廓依然好看。
走出来的时候,我在哭。喝得半醉,想到陈年往事,只是哭,一头撞在他怀中。
他扶住我,神色忧伤,看我一眼,眼睛像孩童一样纯洁,甚至有婴儿蓝。
我问他,你找人?
他只笑,不说话。
我转身走,他跟在我身后。我于是停住,问他,你干什么?
他走过来拉我的手,手很大,掌心温暖干燥———拉我入怀,抬我手,摸他耳朵:锯齿形耳垂。
锯齿形。眼睛发蓝。嘴唇薄。似笑非笑,看我。
舍身兽。
逃走的一只,雄兽。他来寻我么?为何。
但他无法回答我问题。
我带他回家。喂他喝牛奶。他极温顺,低头喝,不时抬头看我笑。他这样,让我想到我初恋男孩,放学送我回家,在我家门口,低头看我笑,不说话,眼神分明,想要一个吻。
于是去吻他。
我朦朦胧胧,去吻了那只兽。他的嘴唇冰冷但湿润,口中,舌竟如蛇,分成两条。我一声惊叫。推开他,捂着嘴。他无辜看我,眼神中,略有宠溺无奈———卑微的人类。
然后张口,给我看他的舌头,分分明明,不是天生,伤口刺裂狰狞,是被人为割开的。
雄兽,不通人语。
一条舌,分两端,不死,因生命力无比顽强,因是舍身兽。
我惊惧,想问,但无回答,也不知道是什么问题。
他只看我。眼神y郁,突然,探过身,吻我。似蛇,冰冷,潮湿,我动弹不得。
那一刻我决定驯养他。
我们睡在一起,他满身伤疤,横横竖竖,但身体温暖,抱我在怀中,母亲般温柔,哄我入睡。不说话,一人,一兽,似溺水之人,抱住浮木,安然睡去。
———小虫打电话来时,我还未睡醒,接起来,迷迷糊糊,他问我,你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么。
我说,没有———并非要骗他,下意识,而且,也不是人。
他罗嗦无比,又问一次:真的没有?
没有。
他说,你骗我。
抢过电话的是如如,她声音很焦虑,说:他在你那里对不对,你别走,我们马上过来!
我们在楼下了,小虫补充。
我身边雄兽,半梦半醒,满身伤疤,听见电话中的声音,突然惊醒,眼神惊恐,一把推开我,缩到窗边,发出低声吼叫。
我莫名。
但小虫已在敲门。
盖世太保。
我开门。小虫冲进来,背后是如如,第一次在日光下看见她,眼睛发蓝,肤色略黑,但依然很漂亮———她直接走到我卧室,寻到那只雄兽,过去拉他,柔声说:你怎么又跑出来,跟我回去,满大街都在找你,你不是怕死吗。
我呆立门边,看小虫,小虫不看我,坐下,抽烟。
好小虫,人兽通吃。
我们坐下,正式介绍:雄兽唤做周飞。是我的丈夫。如如说。
我给他们泡咖啡,问他们吃早饭没,于是给他们烤面包,要抹花生酱还是苹果酱———照顾周到。然后他们离开,小虫关门,眼神闪烁,终于问我,你们……
我们没什么。我迅速说。
关门。
一场闹剧。二十四小时内我已见到走失的两只舍身兽,一雌一雄。
但周飞,为何来寻我。为何。一闪而过。
我回去补眠。
被我老师电话吵醒。
他说:你少跟小虫来往些,最近,他是个危险人物。
不就是收留了两只舍身兽吗。我低声回答。
他抽气。他说,你看见他们了?
是啊,一雌一雄。我说。
你离他们远点。他说。
难道会吃人。我撇嘴。
他忍气,说,至少离雌兽远点。
为什么。我问。
你没发现么,那些死的,都是雄兽,你看见他的舌头了吗。
你什么意思?我大声问,无比愤怒。
你已经知道了。我师平静,挂电话。
———我握着电话,浑身发抖,想到那个吻,分开的舌尖,如此冰凉。居然打电话给路佳,接电话的是我姐姐。我说,找路佳。
姐姐说不在,路佳去看舍身兽。
明日开始屠杀第一批舍身兽,小朋友们今天去告别。
真的杀?我无比惊讶。怎么会!
头头们已经决定,死者家长请愿,队伍庞大,哭天抢地,舍身兽非杀不可,何况保护也保护不来,本身就自残。
怎么死?———直接用子弹打入大脑,免得死不透,生命力旺盛如此,之前还注s毒药。双重保险。
说的人平静,我眼睛已湿,浑身颤抖。
去云端大厦。下面红河广场依然拥挤。人海中我好费力,终于看见我小侄女路佳,一堆小朋友大概二十人,平静坐一堆,不言语,举个牌,上面说:不要杀死舍身兽———但周围,人来人往,当他们是乞丐,看一眼,走开。
谁关心。
永安城那么多兽,死了一种,还有新的品种,何况杂交种无数。
我冲过去找路佳,路佳路佳,你为什么不上去。
小丫头回头看我,泪痕满面,她说小姨,他们不让我上去,但那些兽真的不想死的,我懂的!
我怒极,打电话给我导师,我说,你找个办法让我带小朋友去云端大厦看舍身兽,反正你们已经决定明天杀死他们,无所谓给看一眼,你不让我们看,这辈子你也别想见我。
他知我生气了,于是沉默一会,说,好。
过一会,云端大厦中走出一制服男,面目和善,内心可憎,恭恭敬敬如见女王,对我说,请跟我来。
路佳以及她同学,无比崇拜看我似看蝙蝠侠,跟我后面,去看舍身兽。
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舍身兽,一个一个玻璃房子中,身材高大健美,都长得很好看,眼神清明聪慧,看着我们,神情空d,我打一个寒颤,那种眼神,似高堂中,莲花上,佛祖。
你们什么都不懂。我想到周飞。那夜我们相拥,我孩子般不停对他说话,他只是微笑,抚摩我的背,他懂得,我不懂。看不穿,走不出。
他们那样看着我,全身都是伤痕,甚至有一个半边脸都被毁掉,但纵然如此,他们用眼睛一看我,纯洁如孩童,还有婴儿蓝,顿时让我无所遁形,心中甚至冒出无名火,恼羞成怒。
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舍身兽或许才是神灵的最爱,才是那个完美的造物,而我们人类,所有的别的,不过是次品,是被神抛弃的垃圾,胸中刺痛,这感觉如此强烈,让我几乎呕吐。
所幸路佳拉我,小姨,怎么了?你脸色不好?你伤心吗?
我回头去看,恍惚似看见舍身兽,一群,还年幼,同情无辜的眼神,看我。
我哭了起来,无法克制,蹲下去,痛哭起来。
一个制服男人走过来,给我一杯水。他拍拍我肩膀,走开了。
路佳拉我去看她最爱的一头兽,是雌兽,长得有些像如如,坐在玻璃房子里,安静地看一本书,路佳敲玻璃,她看见她就笑,走过来对她说话,玻璃上有小孔,听见她的声音好清亮:路佳,你来看我?
路佳小脸满是哀愁,她问她,轻轻,你会死吗。
会呀。轻轻说,我们都会死。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路佳欲哭,于是轻轻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