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面先生说大太太生逢乱世的话,二太太认为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一个豪门大户的大当家太太跟生逢乱世这句话无论如何也是沾不上边的事。二太太对相面先生说自己龙凤呈祥的话同样觉得滑稽。这个满口胡吣的算命先生!二太太在心里这么说。但是,说好话总比说坏话好,二太太是非常明白的。
二太太蒋陈氏可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尽管在蒋家,二太太这样的身份地位,委实不需要多少心计,蒋家的经济是集体所有制,并且决定权掌握在男人手中。蒋家的妇人最大贡献应该体现在生儿育女上,但是这个最重要的程序在大太太和二太太这里卡住了,蒋家像一艘庞大的动力不足的大船,有可能因为她们而搁浅了。二太太当然知道生孩子特别是男孩的重要性,娘娘庙会上香并没有解除二太太内心的焦虑,倒是因此受了些风寒惊吓,一下子病倒了。
大太太是在吃过晚饭之后才从使唤丫头秀儿嘴里听到的。秀儿说,二太太生病了,脑袋烫得像个火球。
大太太就慌了,并且骂了秀儿,你个死丫头,咋就不早说?然后又对使唤丫头丝红说,快去跟药铺子里的穆先生说,让他带了药包儿来。穆先生是蒋家药铺的掌柜,一般情况下只给病人抓药,有时候也开方子诊病,穆先生把脉是远近出了名的。
大太太随着秀儿赶紧走到银杏谷来,因为脚小,又走得急,p股和腰就格外扭得好看,秀儿反倒落在大太太的后面了。秀儿是二太太的使唤丫头,丝红才是侍候大太太的,蒋家的主人基本上不骂使唤丫头,今天是个例外。
二太太躺在炕上,身上盖着缎子面的绣着喜鹊登梅图案的被子,屋里点着盏豆油灯,大太太开门进来的时候,风把豆油灯苗儿吹得摇摇曳曳。
大太太坐在炕沿上,用手摸二太太的额头,她发现情况比秀儿说得可能还要糟,因为二太太基本上已经处于迷糊状态了。大太太就喊她,二妹子!二妹子醒醒。
二太太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睡过去了。大太太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口中喃喃地说,咋的会这样?咋的会这样?晌午吃饭时还好好的呢。
秀儿说,二太太后晌让我把两双鞋样儿送到王妈家去,回来就见她睡了,我以为是累了,刚刚喊二太太吃饭,她只是哼哼,也不醒,我一摸脑袋,才知道厉害了。
大太太知道骂秀儿没有用,就盼着丝红赶紧把穆先生请了来。但是,丝红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穆先生给李各庄的人接去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
大太太这时候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女人在这种时刻往往容易表现出手足无措的特点来。正惶间,一声男人的咳嗽让大太太倏然之间放心不少,接着大老爷蒋万斋挑开门帘进来了,他的头发在后脑勺上参差不齐地蓬散着,让人难以相信这就是以前一贯儒雅做派的大老爷。大老爷一般不会到二太太睡觉的屋子里来,他是从账房许老爷子那儿回菊花坞这边来的时候听使唤丫头说的,才知道二太太病了,于是就到银杏谷二太太这边来了。
二弟呢?又去赌了吗?蒋万斋问大太太。
大太太说,我哪知道呢,后晌就没见着他。
秀儿说,我刚才走的时候,二老爷在,他知道二太太病了,不会去赌钱。
丝红说,刚才药铺里的伙计说,二老爷去问过穆先生,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了。
大老爷说,由得他去吧,秀儿,搬个凳子来。
秀儿就搬个方凳子放在炕沿前,让大老爷坐下。大老爷示意大太太把二太太的胳膊从被子里拿出来,大太太就想起大老爷也懂医道,并且会把脉,就赶快把二太太的一只胳膊从被子下面拿出来。二太太是穿了贴身薄衣的,大太太轻轻地把袖子往上捋一下,一只白皙皙的嫩藕一般的手腕露出来,大老爷就将右手的几根手指轻轻地搭在这只白皙皙的手腕上。
大老爷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把二太太的病理出头绪来,他盯着二太太烧得红扑扑的脸蛋,头脑有些迟钝,好一阵子才把精力集中起来。
受了些风寒,大老爷在把脉之后得出这样一个初步结论,他说,我先开张方子,让秀儿去铺子里抓副药来,熬好了给二太太喝,等穆先生回来再让他看看。
大老爷在准备回书房里开药方的时候,又想起来一件事,他吩咐大太太,你不妨用手巾蘸了凉水拧一下溻在她脑门上。这是后来常用的一种叫冷敷的疗法,属于物理降温,但那时候基本上没有治病先生采用,大老爷在医道方面很可能是个天才。
大太太要丝红用铜盆端了冷水来,亲自动手,按大老爷的方法拧了手巾溻在二太太脑门上,然后二太太就醒了。大老爷的疗法立竿见影。
大太太说,我的姑乃乃,你可是把我吓死了!然后抓了二太太的手不放。
二太太说,做梦呢,迷迷糊糊的。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我这是咋的了?嫂子。
二妹子,你病了,大太太说,这是怎么着哩?晌午吃饭时还好好的呢,这会儿就烧成这个样儿了,大老爷给你把了脉,开了方子,秀儿已经去铺子里抓药了,等穆先生回来再把把脉,开个方子。
是大老爷给我把了脉吗?真是累你们了,二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其实我没事,就是觉着冷,浑身冷,困,想睡觉,你回去吧,嫂,没事。说完二太太又睡过去了。
二太太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了,二老爷这夜破天荒地守在她的身边没有出去,他身上披着一床被子,丝纹不动地坐在二太太的身边,像个做法事的老道。灯光昏暗暗的,二太太以为是在做梦。你没去押宝吗?二太太问二老爷。
二老爷说,你醒了?饿不?我让秀儿去灶房里给你熬一碗汤。汤就是面条,在太行山有一些地方是这么说的,八十年以后仍然是这么说。
二太太说,我不饿,有点苦,嘴巴里苦。
二老爷说,那是那会子给你喂的药,喝口水漱漱就不苦了。二老爷把抱在腿裆里的茶壶提出来,给二太太倒了半碗茶水,又把茶壶放回腿裆里。
干吗放在那个地方?二太太问。
二老爷说,要不就凉了,还得烧。
你把茶壶拿了,把我抱起来喂我喝,二太太说,我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动不了。
二老爷就把茶壶从腿裆里提出来,放到炕桌上去,然后用一只胳膊把二太太扶起来抱住,一只手端了碗喂二太太喝水。
二太太喝着碗里的茶水果然是热的,喝了几口,嘴里就不那么苦涩了。我不喝了,她说。
你的身上怎么这么烫?二老爷又把二太太放下,给她盖好被子说,我去镇口上等穆先生,等了好一阵子也没等上,怕是不回来了。
二太太说,大老爷给我看过了,没事,你别c心。二太太很感动,她没想到二老爷会为了她黑着天在镇口上等穆先生,这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他会看什么病!二老爷说了这句话就隔着窗子喊秀儿去灶房里给二太太煮汤。秀儿睡在东边的厢房里,他们听到秀儿开门关门的声音。
你咋的没去押大宝呢?二太太又问这句话。
不去,二老爷说,没钱了。
二太太就笑了,说,你一直是没钱的。
二老爷说,我没本钱,要是有本钱的话我就能翻本,早发财了,我是个穷耍钱的。
二太太说,有多少本钱你也会输掉,没听说谁押宝发了家,以后别去押宝了,帮大老爷打理打理产业,好歹你也是蒋家的男人。
二老爷用一只干j爪一般的手抚摸了一下二太太的娇嫩脸颊,用从来没有过的深情说,你真是个好女人,但是你不懂,我是个废物,没用,小时候也没好好念书,不像大哥那么用功,老爷子说我无可大用,其实我连小用也没有,我是个废物,你嫁了我算是赔到姥姥家去了,我除了押宝什么也不会。事实上二老爷只会看宝案子,不会押宝,押宝从来没赢过,说这些二太太不懂。
二太太用一只白皙而纤巧的手握住二老爷干j爪般的手说,只要你务正业,就是下地做活也好,我又不嫌你。
二老爷抚弄着二太太那只柔软秀美的手把话题岔开了,秀儿咋这么半天也不回来?那柳老疙瘩准是回家去了。
柳老疙瘩是蒋家小灶上的厨子,保和堂的大灶有好几个,一般都是女人做,不要求有多高的手艺。蒋家主人和使唤丫头吃小灶,长工护院和作坊的师傅伙计吃大灶。在长工房大灶上做饭的是两个莽妇和黑丫头,黑丫头是药铺穆先生的女儿。
秀儿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碗j蛋荷包。秀儿说,柳老疙瘩没睡在灶房里,可能是回家去了,是我自己煮的,把他罐里的五个j蛋都煮了,等我往里面搁上红糖。
二太太硬撑着吃了两个红糖荷包蛋,然后就不吃了,她依旧烧得不轻,又躺下睡了。
秀儿让二老爷把剩下的三个荷包蛋吃了,二老爷吃了两个,又让秀儿吃另一个,秀儿就毫不客气地吃了,吃完了还不住地吧咂嘴。秀儿最喜欢吃的是荷包蛋。
二老爷把秀儿打发去厢房里睡觉,自己裹了被子守在二太太身边,看着她昏沉沉地睡,心里忍不住急,就骂穆先生,这个招摇撞骗的王八蛋,看了病不回来,肯定是干那些偷j摸狗的事,这个南蛮子!这个老不要脸的!这穆先生是南方人。这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穆先生还年轻,是个江湖郎中,蒋家老太爷见他医道不错,人品又好,就把他留下开了一间药铺子,在这之前玉斗没有药铺。后来穆先生就在玉斗住下来,做了李家的倒c门女婿,并且有了黑丫头。穆先生不是老s巴,也从来不干偷j摸狗的事,那是二老爷为二太太的病心急,迁怒穆先生。如果不是病人严重,穆先生从不在外过夜。
二老爷骂得不耐烦了,就一头杵在二太太身旁睡了,然后他梦见自己押了个独门么,赢了满怀白花花的银子。
二老爷醒了的时候,穆先生刚刚给二太太把完了脉,他用一块手巾擦着手说,大老爷的方子没错,接着煎了给二太太喝,这病不轻,恐怕得多吃几副才行。此时天已大亮,阳光已经透过窗纸白晃晃地照在墙上了。大老爷和大太太都站在旁边,这让二老爷很不好意思。
大老爷看二老爷醒了,就说,这才像样些,太太有病再要出去耍成何体统?这是大老爷对他这个不成器的兄弟比较严厉的训责了,一般情况下他对二老爷的事不闻不问。
二老爷对此并不领情,他在心里给大老爷下的结论是道貌岸然,借着把脉摸兄弟媳妇的手腕,这又成什么体统?但二老爷没把这话说出来。
这时大太太就说话了,还不快起来,好意思还在炕上躺着?大太太平时对二老爷还是很好的。
二老爷就跳下炕来了,他昨天晚上没脱外衣。翻在炕上的棉被像个长虫皮,秀儿就赶紧把被子叠起来。二老爷盯着大太太的胸脯想,哪天找个因由摸你的乃子,看你丈夫什么滋味。这念头很古怪,二老爷觉着好笑,差一点笑出声来,但是他控制住了,他说,大家都到那边堂屋里坐。于是大家从里屋出来,坐在堂屋里喝茶,没有人知道二老爷肚里的鬼胎。
无论二老爷对大老爷有什么看法,穆先生却对大老爷治病救人的行为给予了中肯的评价。这病如果耽搁一晚上,很可能转到内脏去,那治起来就更不容易了,事后穆先生就是这么对大老爷说的。大老爷想了想也觉得好险。
尽管如此,二太太仍然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等她能够软绵绵地从炕上爬起来的时候,银杏谷院里的一株桃树已经结果了。
大太太每天至少要来银杏谷好几趟,除此之外,她还要照顾已经半年多不出门的老太爷蒋翰雉。老太爷也身体不好,但还是让杏花搀着来看过二太太,这都是令二太太非常感动的事。
二老爷基本上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规律,昼伏夜出,不同的是半夜里他都回家看一次二太太,叮嘱秀儿要尽心伺候二太太,有时候还会往秀儿的手心里放一块柿饼儿,但这样的时候不多,因为二老爷极少赢钱。
二太太即使在好的时候也很少在蒋家大院里走动,她不知道保和堂大院里究竟有多少间房子,有多少四合院子和月拱门,也不知道那些护院和下人们都是住在哪里。不是因为二太太性情懒惰,实在是她怕听到有人说出一朵鲜花c在牛粪上之类的话来,二老爷实在不是一个争气的角色。但是,现在大太太的真诚给了她信心,大太太说,妹子,让秀儿搀着你在大院里走走,兴许就好得快些,你看你身子弱得这个样,让我着急。
于是,二太太就让秀儿半搀半扶地在大院里四处逛逛,她现在确实很虚弱,以前红润光滑的脸蛋已经憔悴了很多。
秀儿说,我们去前面看看,前面热闹。秀儿说的是长工房和护院房。进了蒋家大门,左右两边的院子里住着护院的高鹞子他们。
二太太开始有些犹豫,后来想着去看看可能会是很有趣的事,于是就同意了。
她们首先到了长工房,正碰到伙房做午饭,两个身强力壮的女人正用大笊篱往一只笸箩里捞小米干饭。金黄色的小米干饭冒出团团热气,蒸得两个女人面红耳赤。保和堂的长工房每顿饭必须有饽饽或者小米干饭,农活重的季节还要有熬菜,一般是萝卜白菜,多放一些猪油,平时是吃咸萝卜,但饭是任你敞开肚皮吃的。有关蒋家长工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的说法,即使在五十年以后的忆苦思甜时,同样是被我们的长辈彻底否定了的。
黑丫头正在往瓷盆里切咸菜,一抬头就看到了二太太,赶紧把手里的活停了。黑丫头说,二太太来了!语气很恭敬。
二太太说,散散心,憋在屋子里难受。二太太有点喜欢黑丫头,尽管在这之前她极少有机会跟黑丫头说上话,她感觉黑丫头诚实。但是,黑丫头的诚实马上让二太太陷入了尴尬至极的境地。
白三哥说,二太太是在赶娘娘庙那天给吓出来的病,真的是这样吗?黑丫头问。
二太太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是秀儿机灵,给黑丫头丢个眼色,说,胡说八道,白老三最能胡说八道!又不是光二太太一个人,再说又没有伤着二太太一根头发,有什么害怕的!
黑丫头就挠挠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她怕二太太生气。黑丫头不是个聪明的姑娘,要不穆先生也许会教她药理什么的。这只是后来人们的推测,那时候几乎没人听说有女人行医的。
黑丫头的话多多少少地给二太太和秀儿扫了兴。秀儿说,二太太,我们去看高鹞子他们练拳脚吧,可好看了。
二太太说,好吧。
于是她们从伙房里出来了。这期间那两个捞小米干饭的人高马大的中年女人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捞小米干饭是一件要求精力集中的事,要掌握火候,捞得早了夹生,捞得慢了就成粥了,好的小米干饭吃在口是粉腾腾的感觉。
长工房的院子很大,东南角贴着围墙是一排牲口棚,喂着骡子驴和牛,除了东家和白老三之外,没人知道保和堂到底有多少头牲口。西边一排瓦房是长工们睡觉的地方,紧挨着是伙房,东边是放农具的敞棚。整个院子是打谷场,和保和堂内宅相通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角门,蒋家的长工和牲口不进出保和堂的正门,他们走另外一个门进出,这样一来,在保和堂大宅围墙里边的长工大院其实是相对独立的,就像后来国家某个大机关里下辖的处或所,负责处或所的人叫处长或所长,而蒋家长工房里负责的人叫带工的,带工的基本上全权负责东家田地里的所有农活,并负责管理所有长工和短工。带工的必须是庄稼把式,否则无法行使权力,基本条件是必须每样农活给长工们做出榜样来。带工的不等于狗腿子,除了年终时东家给的工钱跟长工们不一样之外,带工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农民。蒋家的带工的每年都是同一个人,名叫老佟。
二太太和秀儿出了长工房的大伙房,听到几声嘶哑的猪叫声。秀儿说,长工房这边最里面是猪圈,东家的猪都养在那儿,有十几头,都是肥滚滚的,喂猪的人外号叫猪蹄儿。作为东家的二太太对这些却一无所知。
黑丫头也跟着她们从伙房里出来了,她认为作为东家的二太太在离开的时候是需要送一送的。秀儿对黑丫头说,你回去赶紧做饭吧,我陪二太太转转。黑丫头就有点傻傻地笑。
这时,就听得大墙外面叭的一声脆响,牲口在咴咴地叫着。黑丫头马上来了精神,用炫耀的口气说,是白三哥回来了,他的鞭甩得跟放炮仗一样,真厉害!
果然,一辆大骡车从侧门驶进了长工房的大院子,赶车的人正是白老三。白老三驾车一般很少乘人,更多的是春天往地里拉粪,秋天往回运粮食,只有农闲的时候或是有急事必须要坐车的情况下才乘人,乘人的时候是一套带轿篷子的车。白老三今天往地里送粪,车上还带着一股腐败泥土的气味。
白老三看见二太太,没有卸牲口就赶紧跑过来问候。他说,听说二太太病得不轻,可不是把个花团儿似的人折磨成这个样子了!白老三的话说得有些不知轻重,要知道二太太是东家,他的话多少有点调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