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找到了去病,他在一个高高的陡岸上,面对着流水坐着,一动不动。
“哥!”霍光轻喊。
去病没有动,在月光水影的衬托下,那俊美的轮廓如刀刻的一样清晰。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沉浸在什么里面。
“哥!”霍光的声音大了点。
去病才茫然地:“什么!”转过头来看看他,有些恍惚地应道:“小光,你来了?”
“嗯!”
去病仍然呆呆的,又去看着面前的看不清的流水了。
霍光忍不住道:“哥,你在想些什么?”
“没有,”去病一惊,连忙道,“没想什么!”
见霍光疑虑地看着自己,他连忙掩饰:“那个,你到长史那里去过了么?他找你有事。”
“去过了!你下午就跟我说过了。”
“哦……什么事呢?”
“两件事。”霍光以他沉稳的个x不紧不慢地向哥哥汇报着,“一件是长安长公主的信,长史说他按你的意思已经写好了折子,要你回去看看再呈递。还有一件,是原来军中的厨娘儿子死了去奔丧,所以另外找了一个。”
去病无语地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霍光忍不住问道:“哥哥,长公主为什么写信来。”
去病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茫然答道:“……是叫我上书替皇子请封的。”
“替皇子请封?为什么?”
“不为什么,皇子大了,都要封国的。”去病淡淡地说。
“那为什么要你请封呢?”
“哦,长公主说,太子是舅舅的亲外甥,请封其他皇子不好开口。所以让我来说。”
“舅舅也这样说么?”
“舅舅没说,不过,长公主说他想做,只是不能做。所以,我来做吧……”去病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酸涩翻滚的心,他把来信翻过去覆过来看了几十遍,贪婪地找着他的消息,但是,除了一般x地提到‘尚好’‘安泰’之类,没有任何可以供他咀嚼的东西。
去病又陷入了茫然的沉思里,不再说话了。
霍光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说,于是,两人一起看着流水,静静的。
月亮被云层遮住了,河流的轮廓变得不清晰起来。但是,淙淙的水声却更清晰了。
过了几天。离平口三天的荒野。
一行长长的队伍在炽热的y光下艰难地行进着,这是平口的驻军在长距离行军演练。
对于汉军士兵来说,在骠骑将军手下当兵是件荣耀的事情,也是件离功劳封赏最近的事情,但却一点都不容易。
骠骑将军严厉,骠骑将军冷漠,骠骑将军从来不把自己的生死当回事,也就不认为别人有生死的权利。
在战场上,他冲杀在前,他的士兵后退就斩;在平r里,他军令严苛,违令者几乎都被打得皮开r绽,有的小命都不保。
所以哪怕是这样炎热的天,哪怕是这样长距离的急行军,也没人敢怨!
霍去病骑在马上,看着眼前无声行进的jūn_duì,r光很毒天气很热,但是他的眼睛仍然冷冷的,像是他的内心,已经被冰封了起来。
忽然一骑烟尘滚滚驰来。
到得近旁,那小校气喘吁吁地禀报:“禀骠骑将军,大将军奉旨收民间马匹,已经到了平口了。”
只一楞,什么也来不及说,来不及j待,什么也不管!他便拨马疾驰,只向着平口狂奔而去。
三天的路,一天一夜的狂奔。
只有一个信念:他在!
……
天蒙蒙亮雾气还飘荡在小河上,平口驻军的营地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警卫的军士惊讶地发现,骠骑将军一身征尘,疲惫地策马进来。
霍光和留守的两名将领连忙迎出。
不及说别的,去病开口就问:“大将军呢?”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清楚。霍光惊讶地看着他,长距离策马奔驰,他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口唇开裂脸s苍白。
霍光一怔,旁边的校尉已经道:“大将军已经离开了。”
正是盛夏,但是忽然天地冻结了。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冰冷的。他愣愣地问:“为什么?……怎么会……?”
霍光小心地说:“舅舅是去督促征马的,只是路过,昨天就走了……”
他仍然愣愣地看着霍光,眼睛看着他,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脑海里,耳边就只重复着一句话:他走了,已经离开!
走了?
走了!
就走了么?
连见一见,也不肯么?
“扑通”一声,摇摇欲坠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如山一样的疲累,失望和痛苦。
心被掏空了,天地一片黑暗。
……
那个顽皮的孩子紧紧地抓他的袖子,他嘴上生气地呵斥着:“放手,放手,去病,你真是个小无赖!”而他的眼睛,那双明亮狭长的眼睛里却满满是宠溺和关爱。
……
“别哭了。”他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劝慰着,把那个在夜里哭成泪人的孩子楼进怀里,“怕什么,不是还有姥姥么?不是还有舅舅么?他们不管你又怕什么!去病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哭了。”
孩子在他怀里小声啜泣着,渐渐止住了哭声。他的胸膛很坚实,很温暖。
……
那双细小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孩子固执地说道:“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舅舅!”
……
他纵马奔驰,放声大笑,英姿焕发,无限风流,无限神采!
……
皎洁的月光下,那个偷偷摸进舅舅书房的孩子,好奇地想看看那个锦盒,——皇帝赐的婚礼锦盒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没想到中途却有人进来。他大气都不敢喘地躲在书橱背后,偷偷地从缝隙中往外看。
皎洁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犹如白玉,长长的眼睫下半阖着的眼睛眼波流转如水一般。他微启的嘴唇红润如同花瓣,急促的呼吸和低低的呻吟间,他的身体在那人的狂暴冲撞下婉转承合……
那个孩子紧紧握住口不敢出声,而那两个狂乱的人根本想不到会有人。
在孩子晶莹的泪光里,他的身子在一阵痉挛后象一根坚韧的鞭子一样倒下来……
在月光下,他的身体修长洁白……
……
就因为那根遗失了的腰带,他重返的时候,远远看见皇帝离开。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走正门,从园墙上跳了进去。然后,就看见:
他的眼被蒙住,他的双手被紧缚,胡乱遮盖的衣物下他的身体□。刚刚经历的疯狂已将他发髻弄乱,几缕黑s长发散落,留在优美的脖颈上。光滑的胸膛上还有粉红的欢爱的痕迹。他双腿颀长,腰肢狭窄……
……
生命原来有那么美好的时候!
所有眷恋的,渴望的,向往的,迷惑的……都可以在身下律动呻吟着。
他的罪恶从此开始……
罪恶!罪恶!
甜蜜的,兴奋的,纠缠的,痛苦的,煎熬的,恐惧的,惭愧的,诱惑的——罪恶啊!!!
星陨
平口汉军驻地大营。
霍光慢慢地走着,一路小心着他手上那个药碗。军医说,骠骑将军体力透支,要好好休息一二。可是,处理起军务来就什么也不顾的去病,根本没有时间好好休息。
无奈之下,军医只有开了个方子,让他慢慢调理。
霍光小心地端着这碗浓黑的苦汁走着。穿过中军行辕的院子,再拐过一个回廊,就是去病起居的地方了。
推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案上垒满了各种简牍公文,一只蘸了墨的笔还放在砚台旁。书案旁边的榻上,去病面朝里和衣而卧。看样子是审批公文累了去歇歇。霍光进来,他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霍光愣了愣,将手中的药碗放在案上,走近榻边,扯了旁边的被褥替他盖好。看了看药碗,悄悄地离开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那边不久,悄悄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闪进了去病的屋子。只一会儿,人影又闪出,很快就消失了。
过了两r。
“霍郎官,霍郎官!”焦急的叫声在门外响起来。
正在里面和长史整理着那些永远整理不完的花名册的霍光惊讶地应道:“我在这里,谁找我?”
一个亲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霍郎官,刚才将军在c演中从马上摔下来了。”
霍光大惊,连忙冲出去。
去病已经被扶回中军行辕里,脸s蜡黄,嘴唇泛青,正斜靠在案上休息。
“哥,你怎么样了?摔伤了么?”一进门霍光就焦急地问。
“没事,没伤着!”去病说。
不放心地检查一番,见他果然没有什么伤,霍光略略松了口气,但是奇怪地问道:“怎么会摔下来?”是啊,以去病身手,怎么会好端端地从马上摔下来呢?
看见霍光担心的样子,去病勉强笑道。:“可能是昨天没有休息好吧,头有点晕就晃下来了,没事的。歇歇就好了。”
“我请军医来?”
“没事的,不用了,歇歇就行了。”去病说。
霍光说:“那你好好歇歇,这些天军务那么多,你太累了!”
见他脸s实在不太好,精神也很疲累,霍光连忙扶他去歇着。
去病躺下来,霍光连忙去端药。
等他端了药来,去病已经睡着了。霍光知道哥哥很久以来睡眠都不好,难得这时睡得似乎安稳,便没有叫醒他。看看他熟睡的没有恢复血s的脸,霍光想了想,便仍旧将药放在案上,自己带上门去找医生了。
这里去病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只觉得全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梦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和姥姥搬家,不见了舅舅……;一会儿战阵中厮杀不已,全是杀不尽的匈奴……;又梦见卫青只在前面走,无论如何不理他……心中疲累惨然,只一身冷汗出了又出。
就这样醒一会梦一会,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见门吱呀一声,他以为是霍光,便微微睁开眼,想要叫他倒点水来。
不料双目才张,却楞了。
那蹑手蹑脚背对他站在案边的人,不是霍光,却是一个女人!
是的,女人。虽然她如同其他军营里的杂工一样青布缠头,黑布衣服,但是,从去病这个角度看去,在窗影的映衬下,她个子娇小的腰肢纤细。确实,是个女人。
那女人完全没有想到他已经醒来,只是小心而熟稔地从怀里掏出点东西,——似乎是些黑s的药末,她小心地放在药碗里。然后,用羹匙轻轻地搅了搅。
“你在下药么?”
忽如其来的声音骇得女人手一抖,药碗被带得一晃,半碗药打翻在案上。女人霍然回过头来。刚才还闭目躺着的人已经站在她身后,刚刚疲累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威严高大中带着无形的肃杀和威压。一柄冰冷的长剑直直地指着她的咽喉。
片刻之间女人的脸由白到青,由青到红几次,她的身子在颤抖,嘴唇也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去病冷冷地看着这个脸s惊惶的女人,脑海中一闪,似乎隐隐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出,只压住心中的诧异和怒气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害我?”
“谁指使你来的?”去病厉声喝道。“说!”
女人哆嗦着定定地看着他,面容扭曲,眼光又是痛苦又是怨毒:
“谁……指使我,指使我的人,已经被你杀了,是鬼,索命的鬼指使我!”
去病的瞳孔微微收缩,手中的剑往女人的脖子上靠了一靠:“你是匈奴人?”
“不是!”
“你丈夫”去病看看她的年龄,顿了顿道,“在军中服役?”
“……”
去病看看她的脸s,冷笑道:“是逃兵还是降卒?”
“你胡说!”女人暴怒了,不顾尖利的剑锋大声道,“他是个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将军?”去病脸s一变。良久才道:“你是李敢的什么人?”
“呵呵,你还记得他?你这个杀人的恶魔!”
去病的眼神变得异常森冷,忽然间恍然大悟:“你是那个蛮夷女子?”他想起当年他看到的一幕。
女人没有回答,眼光无比怨毒。
去病冷冷道:“你要为他报仇?不怕我杀了你?”
女人惨然道:“你要杀就杀好了,反正我早就不活了。‘她眼光一转,怨毒地s在去病脸上,狠狠地,似乎要在他脸上s出个大d。
“要不是为了杀你,我早就随他去了。”女人惨笑着说,“你杀我,杀我啊!反正你早就吃了我的毒药,活不了几天了!”
去病一怔:“你早就在我药碗里下了毒了?”
“哈哈哈,没错!”女人裂开嘴笑了,十分疯狂十分欢畅,“你喝了我三天毒药,就是这一次不喝,也活不了几天了!”
去病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才道:“为什么?你不过是他买去的人……”
女人打断他的话,狠狠地:“是,他救了我,我爱了他!如果不是你,他会丢下我一个孤零零的么?你这个杀人犯,这个恶魔!”
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嘴角抽搐,终于开始嚎啕大哭:“……你让他丢下了我,呜呜,我怎么活……?怎么活……?”
“你杀了我,杀了我!“她疯狂地向着剑锋扑过去,去病将剑一侧避开。她一头栽在地上,疯狂地用头撞击着地下:“杀了我……杀了我,……我见不到你嘞!不如死了……我的良人噢……!”兀自嘶声嚎啕。
霍去病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从心底发出来的哭声,撕心裂肺损肝伤胆。连带整个人都在地上痉挛扭曲。去病被惊呆了。
长久以来,他也目睹人的死亡,却从来没有这样直接地看到死亡给人带来的悲痛是这样的惨烈。一时间不由得心中别别乱跳,几疑是噩梦中。
忽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那些侍卫亲兵被惊动,纷纷跑来。去病一声大喝:“出去,不奉令不准进来!”那些人刚涌进来就唬了一跳,连忙退了出去。
此时女人还在嘶声痛哭;“我跟了你去吧!我的良人啊……见不到你嘞,……我活着做什么……!”
“杀了我吧~!啊……杀了我……!”
去病怔怔地看着这个已经半疯狂的女人,听着她的声音。不知为何心中一痛。
忽然万念俱灰,只想和她一起放声大哭。
“有解药吗?”过了一会儿,在她声音小下来的时候他淡淡地开口说。
女人怨毒地笑了:“没有,这是我们南疆最厉害的毒,没有解药的!哈哈哈,你怕了么?”
“你走吧!”他说。
兰姐愣住了,几乎停止了哭泣:“什么?”
“你走吧!”去病呆呆地再重复了一遍。
被这个意外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兰姐半晌愣愣地道:“你不杀我?那药是没有解的。”
“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以前,你走!”他暴怒地吼。一把抓住这个张皇失措的女人,往外面拖。
外面的亲兵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明白一样冷漠自持的骠骑将军为什么会这样失态地对付一个女人。
去病一口气地把兰姐一路踉踉跄跄地拖出军营,扔了出去。转身就走。那兰姐兀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在喃喃地道:“你不杀我?不杀我?”
“真的是没有解药的!”她最后茫然地说。
去病大踏步地离开,连头都没回过。
霍光发急地冲上去,抓住他,大叫道:“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说话啊!”
去病没有回答,伸手推开他,急促地,自顾自地备着马。
他脸s苍白,没有血s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什么话也不说。
霍光又急又怕,抓了两个亲兵来问,却问不出什么原因,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匆忙间,去病已经备好马,腾身上去。
霍光惊骇地一把拉住他的缰绳,使劲地拉住:“你要到哪里去?到哪里去,你说啊,哥——!“
去病的动作忽然停了,看着这个十来岁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大大的军服,满面的惶恐。
他是自己唯一的弟弟呵!一瞬间去病的眼底有一些水雾。
“我到长安去,小光,你……以后,自己照顾自己!”
猛地,他一扯缰绳,缰绳从霍光手中脱出,霍光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大声惊喊着:“哥!哥!——”去病双腿一夹马腹,马斜刺里窜出,须臾去得远了。
霍光爬起来,看着远远的尘影,放声大哭。
…
秋雨连天连地,绵绵的湿湿的。似乎老天有什么巨大的冤屈,说不出道不明,就将它全部化作了满天的雨。像是眼泪,不停地流,不停地滴。老天的呜咽,化作了呼啸的北风,尖利撕破耳膜,然后卷起雨雾,忽而东,忽而西。
看不清的地平线上,远远地传来沉重的马蹄声,像是敲在人的心上,又闷又急。
谁,在这冰冷的天地里,穿过茫茫的旷野,驰过苍苍的天际。那个孤独高傲的人,他要去哪里?
是穿过希望去寻找绝望,还是穿过绝望寻找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