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山坡时,身体朝上仰起,与奔往金沙江的姿态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前者可以俯瞰一条河流的深邃或遥远,后者可以眺望山坡伸及的浓密地带之谜。
我们往山坡上走去时,我们会在感受太阳的时刻感受时间的变化,所以,太阳支配着我们的速度,简言之,太阳仿佛是一架金黄色的钟盘,告诫我们时间的上午和下午。而那天上午,太阳迟迟未露面,一片乌云变厚了,并且环绕着天空旋转了一圈之后,突然之间就把天气染得深黑。我们忘记了时间的支配,同时也失去了被时间所奴役的感觉,继续往上山顶上攀援。就这样,我们看见了一片松林,风呼啸着,我们的身体也同时被呼啸着,钻进了松林。
这里是被松枝所搭起的绿色帐篷,我们在这里跑了起来,直到我们感觉到饥饿时,才环顾着四周,细雨突然包围了我们,使这片森林变得y森起来,我们想起应该回去了,饥饿提醒我们回家的时候到了。我们在松枝之间看到了一条小路,那有可能是牧羊人开劈出来的。站在稍远处只能感觉到那条小路像线条般弯曲着,只有走到近旁,才能确证这是走出来的一条小路。
我们一前一后地仿佛感觉到越走越近,一种十分缥缈的、看不出去的恐惧慢慢来临了。我们之中最小的孩子已经开始哭泣。他们汹涌的泪水挂在面颊上,他们并不害怕,而是饥饿;我们中最大的几个男孩开始带领着我们寻找更现实的路径。就在这一刻,我们听到了一阵山羊的叫声,最大的男孩说眼下我们看起来迷路了,我们应该及时地寻找到牧羊人和他的山羊。
几个幼小的孩子依然在哭泣着,迷路的我们惶恐地跟随在较大的男孩的身后,仿佛失去了方向,我们就会不存在。所以,我们甚至希望拉住他们手或者说拉住一只衣袖也好。果然,我已经拉住了一个男孩的袖子,他把手伸给了我,这个男孩,这个目光坚定的男孩--20年以后,当我与他相遇时,他已经成为了一名特警,而在那一刻,他比我年长3岁,他始终走到前面,仿佛有了他,我们就会尽快地从这片森林地带上走出去。尽管如此,自始至终,我们也没有见到牧羊人。不过,我们还是跟着山羊的声音往外走,因为大男孩告诉我们,跟着山羊的声音往外走不会迷路。奇迹出现了,一片开阔的丘陵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大男孩站在山冈上看见了下面的金沙江,这意味着我们这群迷失方向的羔羊们重又回到了金沙江边。
只要看见了金沙江就能寻找到回干校的小路,这个目标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终于,那个牧羊人已经带着他的羊群出现在眼前了。1970年,在一个迷失方向的世界里,在一个没有指南针的世界里,我们这群迷失方向的羔羊们曾经手牵手,把身体扭成绳子的力量;我们寻觅着声音,因为任何声音也可能带来方向感,比如羊群的叫声离我们越来越近时,证明除了我们之外,在旁边,在附近的路上还有牧羊人的影子。人在任何时刻都可以穿越迷雾或障碍,因为人在绝境中时,响往的是生存。
我忘不了在恐怖和迷失之中的男孩递给我的那只小手,它仿佛曾经激荡过我的那种力量如今又回来了。如果我此刻迷失了方向,无论是迷失在密林中,还是迷失在一片词语中,那只手都会递给我,并抓住我,人应该在回忆中学会感恩,在感恩之中学会朗诵时间之书。我们曾是迷路的羔羊,我们也曾经是在灼热的沙滩上寻找方向、直奔目标的山羊们。
1972年 不死的鸟儿
生命如果给予它们三天时间,它就会重新创造奇迹。1972年的黄昏,从青藤上簌簌滚过的一种雷雨给我们带来了一只鸟儿,然而,它已经气息奄奄,一动不动地、紧闭着双眼面对着世界。哥哥伸出手碰了碰它的身体自语道:“一只死鸟,它死了。”就像以往的任何规矩一样,我们需要挖一只小坑,使这只小鸟进入葬礼,从之前的许多时光里,我们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既帮助小鸟安葬下地,也可以让它变成灰烬以后,从灰烬中长出幼芽来。
确实,每埋葬一只小鸟以后不长的时间里,我们都会发现从那只土坑的土壤上长出了一棵幼芽,它或许是向日葵,或许是青藤,或许是苹果树。总之,凡是小鸟安葬之地,总会变成诞生之地,总会长出另一个生命的幼芽。这一次,按照老习惯,哥哥又在掘坑了。
干燥秋日的黄昏,掘坑的声音进入我的耳膜,借助于从上苍那里取出来的一丝丝光线,于是,我看到了如同干燥秋日似泥土,它不雷同于春天的潮湿,也不雷同于夏日的滚烫,它同样区别了冬日泥土的凝固,它干燥地面对着我们。就在哥哥把那只鸟儿放在坑中时,那鸟儿突然翻动了一个身体,哥哥叫了一声,问我有没有看见小鸟在翻身。我说看见了。哥哥便捧上了小鸟说:也许它根本就没有死,也许它还在呼吸呢。于是,这只即将被我们安葬的小鸟就这样回到了大地上。
在大地的上方,是我们的小花园,感谢上苍赐给了我们临时的一座小花园,我们第一次看它时,它完全是一座废墟,我们至今仍然记得在这座小小的废墟上布满了老鼠的乐园,挂满了蜘蛛的帐房。我们穿过浓密的鼠味和蛛网--母亲带领我们捣毁了鼠x,清除了空气中蜘蛛网,当农艺师的母亲手捧那些花树的籽儿出现时,也就是一座花园初现原形的时刻。用不了多久,花园出现了,它缀满了花冠时也开始缀满了果实,自那以后,鸟儿就飞来了,以致于受伤生病的鸟儿也会从我们的青藤架上滑落下来。
这只鸟儿果然没有死,它在黄昏的丝丝光线中再一次翻身时,让我惊喜无比,把它带到了房间,点上了油灯,那个季节缺电,缺电已经很长时间了。哥哥把灯芯挑亮了一些,母亲来了,母亲给小鸟带来了松软的米饭,我剥开了鸟嘴,把米饭喂进它的嘴里。起初,它吞咽得费劲,我们又喂了它一些水,母亲发现了它的伤口,在两翼之下,血淋淋的伤口让我们呼吸到了人类给它带来的杀戮和血腥味儿。母亲带来了酒精和消炎粉,撒在伤口的表面,并给它吞咽了一颗像沙粒般细小的消炎药。它除了消炎之外,还能止痛。
午后,帮助小鸟找到了睡眠之地,在秋天夜晚的寒冷里,我们帮助小鸟临时地搭起了暖和迷人的帐篷:在几块拼叠起来的纸盒深处,我们垫上了层层叠叠的稻草,我们放上水和米粒,我们设置了一道小窗户,按照人类的居住环境,帮助这只小鸟寻找到了暂时的家园。
三天以后,鸟儿奇迹般地站了起来,第一天拂晓我们拉开小窗户时,还看见它孤立忧伤的小模样,它的身体似乎在疗伤中充满期待;第二天拂晓,我们观望它时,它的两翼已经微微张开,这表明那些消炎散粉已经渗入到伤口之中去了。已经帮助它慢慢地战胜了炎症。第二天拂晓,我第一个拉开了它的小窗户,它竟然站起来,两翼在窄窄的小房屋里动着,那渴望飞翔的姿态迅速地感动了我们全家人。
最激动人心的、最惬意的是一个早晨降临到小花园中,我们梳理了一遍鸟羽毛,喂足了它水和米饭,这只不死的鸟儿,这只经历了三天疗伤的鸟儿,这只差一点就被我们安葬在尘埃深处的鸟儿,终于可以飞起来了吗?我们全家人站在一起为它的飞行送行的时刻已到:它不过才拥有了三天时间重新获得了新生。这种魔法在冉冉上升的朝霞之中给予了我们生活的信心,在万物地危难之中都需要拥有时间,给予他们三天时间吧,证明它们可以不死的理由和现实;给予万物三天时间吧,我们可以陪随万物一起经历时间之谜的变异,也可以经历时间魔法的考验。因为,三天时间就可以改变一种命运,我让你看到的那只鸟儿依然从花园中飞出去,它的两翼充满了玄机,同时充满了新生的颤栗。
1980年 我枕边辽阔似水
一只绣花枕头的一侧,突然放上了但丁的《神曲》,一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禁书,已经变得像茶树一样金黄。我从一位老先生的收藏中借来了《神曲》时并不知道但丁是何人?因为距离我遥远的1300年就像梦一样虚幻,但也像梦一样出现在黑夜。贝雅特丽齐出现时,我们似乎也同时与诗人但丁邂逅了,在之前,我不知道诗人但丁在哪里,也不知道但丁是什么模样,直到见到贝雅特丽齐之前,我都不知道天堂和地狱到底有多少距离。
书在枕边翻开时,已经是午夜。1980年,我还是一个对写作读书缺乏预见能力和判断能力的女孩,我贪婪地读书,不加选择地阅读,直到我遇见了但丁和他的贝雅特丽齐。诗人但丁经历的一种悲剧生活正在那个午夜的皱褶中展开,确实,我触摸到了枕边的皱褶,那是身穿紫红袍衣的贝雅特丽齐的长袍上的皱褶;那是身穿黑色长袍的诗人但丁的皱褶,它们摆动在我眼前,诗人写道:“我祈求着,而她离得很远,仿佛在微笑,又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脸,走向了永恒的源泉。”
一系列但丁给我从《神曲》中带来的皱褶不断地摆动或飘荡而来,它们甚至挂在窗帘上,甚至挂在夜幕之上,甚至同月亮站在一起,在明净的天空,我看见了孤独的但丁,用他梦魇似的无究无尽的力量,只为了看见贝雅特丽齐灿烂的微笑。所以,但丁祈求道:“啊,夫人,你是我的希望所在,我祈求你拯救,我地狱里的灵魂。”
此刻我枕边辽阔似水,似乎看到了但丁所追逐的一团玫瑰色的光斑。那是玫瑰的名字,数年以后,我日常生活中c入了一只花瓶中的一束深红色的玫瑰,那一定是诗人但丁看见过的置入迷津中的一团--玫瑰色的光斑。于是,我迷恋上了但丁,便用好几瓶来自滇西的酒罐中的纯美酒,以此作美妙的交换,使但丁的《神曲》永远不变地留在我枕边。我用柔软上好的牛皮纸封好了《神曲》的外套,仿佛给它穿上了一件新衣,以此守候好那些交织在《神曲》书中的天梯和神秘的路径;以此维系好我与但丁邂逅的道路。
经过了但丁似的“一个在明净的天穹,一个最深的海底”的时间之谜,《神曲》以各种各样的版本的书替换着昔日的书,每一本书的降临必须放在枕边,对于但丁来说,我是不存在的,或者是永远看不到的,而对于我来说,他是我的影子,或者是移植到我生活中的影子。
忧伤的镜子,一次又一次地照亮了但丁走过的道路,博尔赫斯说:“我们出于同情和崇敬,倾向于忘掉那让丁刻骨难忘的痛苦和不和。我读着他幻想的邂逅的情节时,想起了他在第二层地狱的风暴中梦见的两个情人,他们是但丁未能获得的幸福的隐秘的象征,尽管他并不想理解或者不想理解。我想到的是结合在地狱里,永远不分离的弗朗切斯卡和保罗。怀着极大的爱、焦虑、钦佩和羡慕。
我的枕边之书从1980年开始,《神曲》穿c在无以计数的书之中,我出门时,箱子中必须放上《神曲》,它以但丁似的韵律布满了我的杂芜生活,从而使我从杂芜中脱颖而出。1980年,令我着迷的但丁使我的生活布满了一个女孩18岁的翘首等待:我怎么也无法弄清楚穿一身黑色袍衣的但丁为什么有着挚着的和灼热的勇气去追逐那个神秘的女人,我怎么也无法弄清楚从炼狱到地狱的过程也是抵达天堂之路的必经过程。所以,枕边书恰好顺应了我成长的探索。《神曲》也不可理喻地神秘,自始至终地伴随着我,每当我从迁移或旅途中从箱子的中部取出书时,我的心智,我的身体,我的魔法已经达到了某种结合:它让我战胜了生命的恐惧。从而从虚无和莫测之中掌握了人生中美妙的技巧,它就是写作。
环绕在西南方向的某一侧,在我的房间的一边,是我的床,是我的绣花枕头;在一个个深夜的来历不明的黑暗处,没有一种永恒的美妙达到但丁给我带来的冥思曲那样永恒;在层出不穷的暗喻里,失去的时间和得到的时间有着类似的遭遇,因而《神曲》给我带来的是辽阔如水的隐喻。
1991年 旁边的爱情和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