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突然使我们被彼此看不清楚对方的影子和脸,惊恐使我叫出了少年的名字,少年也唤了一声我的名字--这可以维系我们在无意识之中溶入一座dx的命运的牵连,无论现在和将来如何,在那一个时刻,我和少年的命运是维系在一起了。甚至是不可以被分割的在一起了。还有那一束火柴之光,我不知道为什么,当一根火柴划燃时,为什么会那样惊喜,那种惊喜甚至现在都会像电流一样波击我的身体之谜:因为在幽暗的世界里,我突然感觉到了少年离我并不远,就在两米以外,在少年的头顶是一片暗绿的苔藓世界,而少年手里凭借着一根火柴的光亮也同样地寻找到了我。我现在突然开始理解了1968年,从一片锈迹之中看见的那两张脸了,然而,让我看见这张脸的同样是一根又一根火柴。
我不知道,少年为什么带来了火柴,如果没有那种在幽暗之中划燃的火柴,我和少年即使隔着几步也无法看见。少年靠近了我,他在dx之中发现了许多柴禾--别人曾经把柴禾带进这个dx,也许是为了取暖,也许曾经在这里过夜。总之,划燃火柴之后,我又看见了柴禾燃烧后变成的灰烬。我们就这样把柴禾架起来,一根火柴把它迅速地点燃。
少年离我很近,那是我16岁以来独自跟一个少年单独在一起,而且闯进这片丘陵,因为暴雨我们不得不围坐在火堆前。少年突然从温暖的火焰上升中把我的手拉过去,我挣扎了一下,他还是固执地拉着我的手;一种磁铁似的感受,一种心慌意乱的害怕,一种口渴似的焦灼不安……所有这一切挟裹着那些火焰燃烧起来。
这是一种在焰火中完成的手拉手的仪式,它在我16岁的春天开始,也在春天结束。当我们走出dx时,已经是柴禾燃烧完毕的时刻,而这一刻也正是雨过天晴的时刻。我们在丘陵中走出很远,又开始寻找回家的路,当我们抵达县城的路上时,天已经暗了下来,经过一片墓地时,因为害怕,少年又拉起了我的手,甚至当我跌到在墓地上失声惊叫时,少年还划燃了那根火柴,他的理由很简单:有光束的世界,鬼魂就会远离我们。这句话像真理一样永远占据了我的思想。然而,从那以后,从我们回到县城以后的第二天,少年就随同父母调离了我生活的县城,他来向我告别时很匆忙,只几秒钟,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如今,我16岁时有限的记忆深处燃烧着一根火柴,它通体火热,终于触碰到了我的指尖,从而使我产生了第一次电流似的体验。
1982年 一个妇女生活的焚毁时刻
想要把自己的全部生活燃烧以后化成灰烬的思想,就在那一刻,把陈思忆的世界完全占据了。陈思忆那时候已经进入28岁,她是在18岁那年嫁给一个男人的。她喜欢读诗歌,所以,总是会以意想不到的姿态出现在我在县城的单身宿舍里。她吸着香烟,她也许是我们小县城第一个吸香烟的女人,而在她之后,许多年以后有人又穿着时髦的喇叭裤开始仿模她的姿态,吸起了香烟
1982年,陈思忆在县城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整日地守候着化妆品柜台。我听人说即使守在柜台前,她也在偷吸着香烟。她的男人是一个货车司机,那个年代,开车的司机就像喇叭裤一样的时髦。她除了读着普希金的诗之外,还喜欢听邓丽君的歌曲。有一天半夜,我听到了一个人的指尖放在我门上的声音,我甚至还听到那喘息:一个女人把自已交织在一团困境中的时刻,惊扰了我,我打开了门。她就是陈思忆,倚在门口,一边吸烟,另一只手抓住一只啤酒瓶。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陈思忆除了喜欢吸烟,穿戴,听邓丽君的歌曲之外,还需要喝酒。
她颓然地进屋,像石头一样立在椅子上,眼里面突然涌现出无限制的深渊和忧愁。她对我说她男人背叛她已经很长时间了,如果她男人有一个第三者她还无所谓,问题是她男人有许多个第三者。她已弄不清楚生活的真伪,她不知道去如何对付她男人的那些然后上了她男人的车厢,使她无法去追赶。此刻,她突然点燃了一根香烟,让香烟呛到她身体之中去,我看见了她被香烟熏黑的指头以及被烟熏过的脸。她从前的脸是粉红色,类似苹果,香烟使她的脸色变得如此地快。除此之外,只有她的两排牙齿依然洁白,闪烁着言辞,闪烁着滚动地和激烈的言语:“如果我无法追赶我男人的车轮,我就用汽油淹没它,然后点燃它。”我想修正她的言辞,陪同她喝着酒,1982年,我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我还尚未经历过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令人绚丽的和绝望的故事。她垂头丧气,她已经喝得酪酊大醉,仿佛全身濡湿,沉溺在水底,再也没有力让四肢浮出水面。然而,她始终是要醒过来的,拂晓刚到,她就醒来了,那怕身体被冰雪封锁,她依然要醒来,她要越过冰雪,前去面对她的现实生活。
她把香烟和火柴盒留在我房间。三天以后我到她的柜台前把这两件东西还她时,她呆滞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很难为情地笑了一下,然后,再笑了一下。当她从火柴盒中抽出一根火柴时,目光突然之间变得锃亮,就像刚从磨刀石上游离开来的刀锋--无限明亮地透露出穿透一切生活的可能性。我感到她被什么罩住了,然而,我不可能取代她,我不能取代她去生活和呼吸。因为她叫陈思忆。
陈思已的故事是这样结束的。当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以后,突然听到了一个悲壮的故事,故事是由一个货车司机从滇西的路上带来的。陈思忆花了很长时间用来跟随她男人的货车,终于在滇西一座小镇的停车场上追上了丈夫的货车,那天晚上,恰好她的丈夫带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无疑是陈思忆眼中的一只火炉。陈思忆准备完全地熔进这只火炉之中去。因而她掏出了火柴盒,就在丈夫和那个女人在第二天黎明上了车厢以后,砰然将划燃的火柴抛进了车箱。之前,她已经在丈夫和那个女人栖居的旅店中找到一桶汽油浇在车厢内。可以想象陈思忆的命运已经变成了焚身的火炉,她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地把诅咒、爱和恨投入到火炉之中去。就这样,在一根火柴的燃烧之中,车身迅速地燃烧起来,陈思已目睹着现场,她已经感觉到了所有一切都按预料中的燃烧起来了。然而,当她转身时,突然发现她丈夫抓住那个女人的手逃离了火海。陈思忆从绝望之中归于平静的那一刻,已经被判了刑,她将在狱中度过几年时光,她在狱中签署了离婚证书,我去狱中看她时,她依然离不开香烟、火柴。
1984年 跟着吸烟的男人上了火车
1984年,跟一位吸香烟的男人上了火车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女友丫丫。跑了很远,乘着一辆大货车,那出自钢琴王子肖邦的故乡的波兰大货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显得时髦、摩登。我陪同丫丫去乘座火车,这是一桩秘密之事,所以,头天晚上,我们秘密地登上了波兰大货车的驾驶室里。那位年轻的寂寞的驾驶员当然很乐意让我们陪伴他。转眼之间我们就到了攀枝花的火车站--那是一个下半夜,1984年7月的火车站,热风仿佛着,我从地理书上知道了攀枝花市拥有著名的钢花。当然它也是一座著名的火城,我和丫丫静候在火车站的台阶下面,我们在等候,一个从火车的另一个方向到来的男子,他就是丫丫此时此刻投入其中的另一座激情燃烧的火炉。那只火炉艳红地燃烧着,我一直盯着丫丫的高跟鞋和桔红色的喇叭裤--在来约会之前,丫丫按照二十世纪一座小县城的摩登的形式,把自己的身体,那19岁的少女的身体,未经过伤痕累累磨练的身体,那像果实一样丰盈饱满的身体,彻底地摩登起来以后,想把这种摩登带到一个男人的面前去。
我也穿着蓝色的牛仔喇叭裤--我们都无法脱离这种令青春激动、跃跃欲试的摩登, 我们都无法回避一个时代的历练,喇叭裤和约会甚至同火车站的月台联系在一起,因为我们的年龄已经开始长出翅膀。所以,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丫丫黑色的高跟鞋的脚后跟在轻柔地、热切地朝前挪动,就在这种挪动达到一种焰火似的热烈时,我知道属于丫丫私人生活史上的一个时刻降临了。
那个男人穿着长到膝头的米色的风衣--这种风衣款式同样体现出了一个时代的摩登,我们在那个年龄都在不加选择地、如醉如痴地追求摩登,就像那个赴约的男人左用拎着箱子,这箱子我在许多老电影里见过,它让我们可以c上翅膀--因为看见一个拎着箱子的男人朝你激情满怀地扑面而来时,一个女人的手臂就会变成翅膀。
我站在一侧,不知不觉地我已经成了多余的角色,所以,我可以尽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来欣赏这一切:丫丫的胸脯如同火炉,如同羽毛,如同诗歌和歌曲,尽可能地贴近眼前的这个男人--这就是丫丫把自己变成蜘蛛的过程。男人走上前来,因为离火车到达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所以,我们来到了候车室。丫丫这才想起把我介绍给他的男友,男人对我点了点头,感谢我把丫丫送到他身边。
在候车室里,男人掏出迷人的香烟、火柴盒子,划燃火柴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了丫丫如痴如醉地看着男人,直到火柴熄灭了,男人随意地把火柴g丢在地下,那根纤细的火柴g当然不会发出任何一种声音。丫丫一直等待的当然是这样一个时刻。自从她和男人在一次邂逅中短暂地约定时间以后,她就在等待这一刻发生了。男人不时地弹着手指上的烟灰,他吸烟的历史大概很长了,手指已经变黄--是那种类似黄菜叶似的黄,所以显得萎顿。从男人的夹着香烟的手指判断一个男人纷杂的内心--是一个女人目光的枝法,我隐隐地显得不安,我害怕丫丫会遭遇到什么不测。然而,上火车的时刻到了,一辆过路的火车在月台上停留五分钟,在这一时光发生在我女友丫丫身上的故事化成了一种遭遇:男人左手拎着箱子,右手牵着丫丫的手指,嘴里叼着香烟上了火车,我看见烟灰慢慢地滑落下来时,丫丫已经上了火车。当我看见男人坐在窗下重新点燃另一根香烟时,我看见火柴划燃的时,丫丫通红的脸颊就像那团火柴的焰火一样,在我面前燃烧了一下,转眼之间,火车就开走了。两个多月以后,丫丫回来了,她告诉了我这样的结局:丫丫在一个黎明 从旅馆中突然醒来时,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不翼而飞了。男人带走了他的箱子,甚至连他气息也带走了,唯一没有带走的就是一只火柴盒和一包香烟。丫丫说这是物证,她一定会复仇,男人抛下了她,她就要复仇。丫丫划燃一根火柴,伸出了她粉红色的舌头,似乎想亲自用舌头感知一下火柴的短暂的光焰。
1986年 一个失忆者的火柴g
当我和男友穿越整座滇西时--不是为了相聚,而是为了告别。我们不断地告别着,这场告别已经抵达了滇西一座小镇。它是一座热带小镇。在1986年秋天时,散发出芒果的香味。那香味渗入了我的呼吸之中,似乎也渗透到了我男友的鼻翼前,困为我们比任何时刻都在使用呼吸,我们呼吸着,想在呼吸完香味之后真实的告别。
突然,我和男友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一个女人的存在所吸引过去,那个坐在芒果树下的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披着瀑布似的长发,正把火柴g子陈列在面前,并且一根一根地很有程序地排队,仿佛想排列出一种图案。
我和男友的目光随即虚拟在这种图案之中去了。这是一种机械的排队列法,图案看上去像火车轨道,像栅栏,像木格子,又像手指。男友目送着这一切场面对我说女人大概疯了,旁边的人悄悄告诉我说女人没有疯,只是失忆了。我和男友的目光交织在这个现实中,失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难道说导致的问题就是让这个女人排列火柴g吗。旁边的人又告诉我说女人混淆了所有时间,一切时间都记不清楚,甚至于置之度外,分不清时间和数字。
数字当然是时间之迹象,因为所有时间都是数字的秘密,比如,1986年,我和男友的目光对视着,这是一个数字,而当一个人已经彻底忆时,为什么会回到最原始的状态呢,我们知道,数火柴g子是最为机械的方式之一,是一种跨越时间之迹的方式。当人进入这种现状时,她的生活,她的现实,她的历史,到底对她具有什么样的意识。女人把两边的腿直截了当地摊开,伸展开去。而在她身体下,依然是那些淡粉色的火柴g子,它们绵延出去。一阵阵芒果树的香味弥漫着这座小镇,有人告诉我们说她拥有过最幸福的时光,然而,她的男人在一次遭遇到了死亡的事件,她的男人死了,而她活了下来,却失忆了。
他的遭遇就是人的命运。我就是在那样的时刻,决定彻底地告别。当我终于松开男友的手时,我触及到了,我的遭遇就在这里,在一阵阵朝我扑面而来的芒果树的芬芳之中,在一个小镇女人用火柴g子储藏起的时间之迹中。所以,我松开了男友的手,让他先离我而去。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滇西热带小镇一棵芒果树下时,我看到了排列在地下的火柴g已经绵延出去,女人突然疯了似的站起来,在路上跑了起来,她奔跑的那条道路正是我男友所消失的道路,同时也是她和丈夫遇到车祸的道路。因而,我跟在她身后追起来。我男友回过头来看着我,一场告别又被耽务下来。我们同时来观望这个女人失忆的问题,所以,我们也跟着女人在跑,当我们奔跑到一座危崖边时,女人站住了。我们明白了,这就是女人失去丈夫的地方,难道她的记忆恢复了吗?
突然,一种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女人启开火柴盒子,将一根又一根的火柴g往危崖下抛去,我听见了她嘀咕着什么,那也许是数数,也许是花朵,也许是声音,也许是泪珠,也许是梦呓,也许是追究,也许是绝望,也许是幸福。她抛完了最后一根火柴g,突然回过头来,面对着我们,这正是她恢复记忆的时刻。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看见过她排列的火柴g,她可以带着她的旅行包消失,就足以证明她可以把时间陈列在路上。有人告诉我说:“女人是搭上一辆货车消失的。”当一个人被车轮扬起的灰尘笼罩住时也就充满了时间之谜,这是一个人可以重新生活的开始。
我和男友开始告别:我们在告别时平静地像那个女人一样抽出火柴g,数着我们从认识到相爱的时间,数到最后一根火柴时,我们之间仿佛再也没有未来,也就是没有故事可以再讲下去,因而,我们可以分手了。阵阵芒果味儿飘来,我手里抓住火柴g,它可以点燃,也可经熄灭。这就是爱情。
第二章 睡觉的故
1969年 我睡在小马车上
迁徙通常是在我童年时代发生得频繁,因而突如其来。当一觉醒来时,母亲已经在收东西,除了两只婚姻时留下的棕皮箱子之外--我们的全部家当都可以装在纸箱里。那时候,流行用纸箱装东西,纸箱中散发出劣质香烟味,散发出洗衣粉和肥皂的味道,散发出茶叶、盐巴,当然也有红糖的味道。那些残留在纸箱中的红糖的痕迹,会让我们忍不住伸出舌头,因为我们所置身的时代是一个物质生活高度贫乏的时代,如果能让舌尖品尝到一块红糖--那绝对是一种奢侈的生活。然而,我们不缺乏的是迁徙,因为母亲是农艺师,所以,我们得围绕着自然和大地不停地移动。
直到许多年,比如现在,我还在进入那一次次地移动的符号之中。当一辆小马车在院子里时,紫薇花正在纷纷扬扬,它总是在我神魂不定的时刻绽放,或者脱落,这就是穿越我身体的紫薇花,摊开在手指,或者洒落在我颈部、发丝、脚趾下面--为了在日后的岁月之中提炼出忧伤,或者让我失落出身体的色泽,这就是真理的一种形式,让我童年时代嗅到了花香,然后跟母亲去流浪。
母亲,是带领或引导我们生活的核心人物,几乎所有生活都无法离得开母亲的影子。当母亲雇好了小马车,把我彻底地唤醒时,天色正朦胧,我突然听到了马铃声,那系在脖颈上的铃声--是音符中的一种音符。几只纸箱装满了我们世俗生活的日用品,棕皮箱子里装着我们的少量的衣物,东西看上去不多,因为我们的生活才开始,当家档和箱子越来越多时,我们的生命已经丧失了许多。
从一座小镇到另一座小镇并不遥远,然而,在小马车晃动时,显得遥远无比。我就是在马车沿着尘埃的路上往前滑动时体验到了时间之谜中的最初缓慢。以致于我的母亲可以坐在马车上绕着毛线,织着毛衣。因为缓慢的速度决不会让母亲编织错毛衣的风格;以致于我的小哥哥可以坐在马车上扬起一只弹弓,漫不经心而又尽心尽力地在马车的缓慢之中s击一棵老树藤的疤眼;以致于在马车的缓慢里,我开始打盹,人在打盹之中可进入一种虚拟的境界。
到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