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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新路

苏世黎退出去,便见到苏夫人站在院中,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看到苏世黎出来,只是沉默看着她不说话。还是福伯催“老爷在等您呢。”苏夫人才迈步向屋里去。

福伯送她进去,好一会儿便和其它的下仆一道出来了,不知道里头在说什么。

苏世黎站在院中的花树下头,抬头看,以前这里是挂着个小秋千的。父亲忙中偷闲会陪她玩一会儿。

福伯停在她身边,见她穿得薄,说“小姐,得加衣裳呀。”

苏世黎没有应声,对他说“我看着父亲是大好的样子,他自己却悲观起来。”脸上并没有显出多么难过,又问福伯苏老爷今日什么时候服的药,吃了多少,什么时候醒的,睡了多久。

福伯一一都答来。说家里的大夫今日女儿嫁人,回乡下去了,不过已经着人去请,怕晚上就回得来。现在先叫了外头的大夫来看的。怕一会儿就来的。

两个人站了一会儿,便听到里头突然传来一声悲鸣,听着苏夫人的声音,声嘶力竭“你对得起我什么!你对得起我什么!我与你几十年夫妻,你拿正眼瞧过我不曾?你做的事,哪一件又对得起我?我告诉你,你死了,我也不难过!你今日死了,我明日便要去街上放炮。你以为你说这几句,我便要跟你说我不恨你吗?!”

苏世黎骇了一跳,以为父亲去了,大步跑过去,福伯却拦她。果然不一会儿,又听到苏老爷的声音传来,底气还足的样子。只是听不清在说什么。

福伯说“老爷刚成婚那一会儿,也常常这么吵。吵得最凶的,是二小姐您的生母过世那一会儿,砸了好些东西,两个人在那里赌咒。本来夫人还该有个孩子,便是那时候没的。经了那次后,夫人一下子便沉静下去了,再没跟老爷吵过架。”说着不停叹气,说家里该有个少爷的。

又提起苏世黎母亲娘家的事“起先还来的。后来便不来往了。您生母的坟这边只是衣冠,娘家那边才是正的。”以前他是不会说的,可现在不同。他怕以后也没时机告诉她。“是好人家的女儿。都是命罢。”还记得苏世黎问了玉佩的事“问了夫人身边的人,说舅老爷卖拍的东西里,您外家也拍得过几件。”

言罢,他郑重地对苏世黎说:“二小姐。走吧。家里的事老爷自有安排的。不必忧心。”这是苏老爷的意思,便当尊奉。

苏世黎不知道那些往事,她站在那儿,一时难以说清自己心中涌动的是什么样的感情。若论起来,苏家这些事,很难说出对错。可她在一瞬间 ,却对苏夫人于自己的漠视和厌恶之情,感同身受。就譬如,若有机会她面对曹正书与许四的孩子时所感所想……所以,在苏家自己与母亲,却扮演的是许四与她那个孩子的角色吗?她一阵茫然。

也明白,父亲说‘这是她该得的’是什么意思。

苏世黎出了院门,往自己院子走,心情即沉郁,又惶然。一时觉得父亲是能长寿的,看着病是要好的样子,家里的日子便能像以前一样了。可一时又觉得,恐怕是不行的。即绝望,可又抱着一线希望,觉得不好的预想都只是自己杞人忧天罢了。

回去用过饭,一直也没睡,总觉得心里不安稳。坐到半夜里,突然有下仆进院子来。她‘腾’地站起来。叫四乐去问是什么事。

四乐出去回来说是找到桃若了。

苏世黎立刻起身,要去看。

四乐拦着“小姐别去。”一边的下仆也劝“也没有入土,就随便丢在山坡下头,样子不太好。”

苏世黎说:“我会怕她吗。那是桃若。”大步往外头去。

下仆们也没有办法。一道跟着出去。

人摆在外头车上,原本是要等主家示下,再看怎么处置的,见苏世黎出来,赶车的吓了一跳,毕竟他是见过尸骸的情况,他一个男人看了都骇人。娇滴滴的大小姐怎么能看呢。

可苏世黎只沉了沉气,就掀开了遮盖的白布。

里头是桃若没有错。只是身子不全,大概是被野狗或狼什么咬的,身上值钱的东西全没有了,衣衫也没有。身上盖着遮羞的,大约是去寻人下仆的衣裳。

院子里的仆妇全出来了,站在一边抹眼泪。低声啜泣,骂喜儿死了也不得转生,转生也要做猪做狗做畜生,下刀山油锅。又骂曹家手狠,不得好死――她们都是陪着苏世黎去了曹家,又跟着回到苏家来的人,与桃若感情自然是比别的要深厚。

苏世黎叫四乐拿自己的衣裳来,亲手给桃若换。

她手直抖,总想到以前桃若跟着自己的时候。

安置了桃若,她坐在窗前许久都不说话。四乐想安慰她几句,可嘴笨得很,不晓得要怎么说。只是与麻姑一道陪着。

等到鸡鸣,才要劝苏世黎睡一睡,可突然主院那边传来哭嚎。一声高过一声,不一会儿福伯便来,说老爷去了。

苏世黎捂着脸,坐在那儿。许久都不出半点声音。她以为自己要嚎啕大哭呢,却没有。只是坐着。

院中的仆妇都红了眼睛。张罗着把衣裳都换了,要奉着苏世黎去主院那边。

但不一会儿苏夫人身边的下仆就过来,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仆妇抹泪去问。那下仆畏畏缩缩道“夫人让我来问二小姐怎么还不走。说……说……”很不敢开口的样子,鼓足了勇气最后也没能话传完。

四乐生气“夫人怎么好这样呢。便是再有什么,也该等送完老爷再来计较。”

苏世黎却从内间出来,她眼睛是红的,却没有哭,身上已经换了一身素衣,沉声说“你去回了夫人,说我这就走了。”

她去库房取东西,并没有人拦,大概是苏夫人吩咐过的。

但她并没有取出太多,只抬了一箱,对看守库房的说“到底我也是苏家的女儿。为家里分忧是该当的。只当是最后为夫人与老爷尽孝吧。”

抬了那一箱,又把跟随自己的仆妇人召集起来,每人发一年的例钱,卖身契都还了,让她们更奔前程去。发到四乐,四乐不肯领,麻姑也不肯。要给她,她就跪下来,不能说话,便只是磕头。才几下就磕出血来。

四乐也哭说“小姐身边总要人服侍的。我们是吃得苦的。”

许多仆妇又跟着她一道跪下来。

苏世黎心酸。

四乐哭着说“小姐以后艰难,我少吃一点就是了。我又没有家人,只有小姐。我把小姐当成家里人似的。”

直到苏世黎点头,她才肯一麻姑一道起来。

仆人散去,主仆三个了简单的行李,便出府去。

一路去,苏世黎走得极慢。这里一草一木,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行至主院门口,她跪下,在青石路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说:“能在父亲翼下几十年的,是女儿的福气,现在女儿要靠自己去了。父亲别担心,女儿会把路走得稳稳当当的。”爬起来决然转身向外头去。

直到出了大门,她才停下步子回头望。

现在已经有下仆在门口挂丧幡了。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可以后却并不是她的家了。就像苏老爷说的,她从此,便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四乐跟着她,抹着泪问“小姐,我们去哪儿呢?”

苏世黎说“先去外家吧。”说着往省城的方向望去,那边霞光万仗,初阳正缓缓升起来。

她站在路上,身边路上到处都是早起的路人,各人行色匆匆,为生活忙碌奔波。不说苏府里的悲号传不到外面,便是她站在人群中与别人那样近,心里的酸楚也无人能知晓。

这个早晨,有人生,有人死,这些走在她身边的人,有喜,有悲。可外头看,个个都是一样的。

他们不晓得身边的人心里是怎么样的惊涛骇浪,旁边人也不晓得他们心中有没有半点起伏。哪怕有结伴而行的人,路还是自己一个仿若无事地一步步走去。

她带着四乐和麻姑顺着路走,也成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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