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黎带着仆妇和桃若回去,下仆匆匆来迎,扶着苏世黎下马车。
苏世黎问“老夫人在哪里?”
下仆说“在花园子。”
苏世黎点头,扭头便往花园子去。仆妇倒也老实,默不做声跟着走。
刚走到进花园子的小圆门,就听到里头曹老夫人的声音,真个是痛心疾首“你这是做的什么事情呢?看着吧,她转头就回家去,到时候苏家的人找来,看你怎么办!”
这个‘她’大概就是指苏世黎。
苏世黎愣一愣,脚下就停了。
桃若止步,拉着仆妇让她也站住。
花园子里头的声音还在不停地传来。
曹正书说“我一早就说不想娶她,是你非让我娶的。”
曹老夫人气道“不娶她你能出得了国吗?”大概是看着他身上那洋派的衣裳就生气“不娶她,你穿得起这身洋皮吗?你现在这样,她在外头会怎么说你?苏家人会怎么说你?外头的人会怎么说我们曹家?我们还要不要脸呢?”
苏世黎却想,我是没有一次在外面讲过曹家不好的。心里说不出的涩。
里面曹正书更是火冒三丈“我又没有找她要钱!我找她要钱了吗?我当时就说了,我找了事情做,赚得到买了船票的钱就行,等过去了入了学,边读书再边找活计,我朋友多,别人也不是不肯帮忙的。哦,我当时也没找她要钱,她自己死活要给的,转过头来,到还是我的不对了?这不是挖坑给我跳吗?现在她到苦大仇深,我是恶人了?我凭什么呀?”
曹老夫人真是不知道要骂他什么好,摆手“我不管这些。现在只说许四的事。”
曹正书反问“许四什么事?”
曹老夫人说“许四大了肚皮,难道孩子要生在外面?今日反正事情也闹出来了,阿黎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等她回来了,你好好跟她陪个不是,我再好好劝一劝,让她点头,叫许四进门。”
苏世黎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曹正书却比她更不愿意,怒道“许四是不会做妾的!你这样是侮辱她!她那样一个女子,是不会受这样屈辱的。”
曹老夫人气骂“你这个鬼东西!你到底是要气死我呢!”
曹正书反正不应声。任母亲捶打。
过了一会儿曹老夫人也打累了,停下来,他又把曹老夫人扶得坐下。
他就是这样,处处都是孝顺,只在这件事上绝不会松口。执拗地垂着头说“我爱她。我就爱她一个人。”
曹老夫人看着他的样子又生气,又心疼。良久都说不出话,最后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说“算了,你大了,我也管不到你。估摸着一会儿阿黎就要回来,你叫许四先回去省城,但不要回大宅那边了,那边不是她能呆的地方,你让阿丁陪她去,把她安置在长柳路那边的小宅去,我会叫家里的婆子过去服侍她。一会儿等阿黎回来了,你跟她认个错,明天就带阿黎一起回省城大宅。以后再不能分居两地!”
曹正书皱眉“我不想跟她住一起。这样许四要不高兴,她还怀着孩子呢,心情好的时候就说身上这个那个了,心情不好了岂不是要折腾死人。”
苏世黎却听得好笑,她怀着孩子,怕折腾,自己肚子就是假的吗?
里头曹老夫人听得暴怒“我跟你讲,这个许四,我是看在她怀着我孙子,才对她客气的。你们什么爱不爱,我不懂那些,也不想听,她要觉得捏住了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便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真是小看了我!她今日不走也可以,到时候苏家来,我可不管她怎么样!顶多孩子我们曹家不要了。”
曹正书一听到有些犹豫,曹老夫人真硬着心肠不要这个孩子,也不是做不出来。到时候就算许四真有个好歹,他还能找自己母亲算帐、找苏家算帐吗?许家不济,并不是什么背景雄厚的人家,凭他们的本事也不能叫苏家忌惮。
曹老夫人见曹正书有些松动,表情又缓和下来,苦口婆心“我们曹家,不能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你以后跟别人好都好得,哪家不是妾多的?可唯独和这个许四好不得了。她敢跑到老宅来下正室的脸,就足显得她是个拎不清的人,何况苏家对我们有恩呢?你因为来路不正的孩子怜惜她纵着她,别人就要连着你一起看不起。只要今天你给了世黎这个台阶下去,以后夫妻才能和睦。不然这个坎你要怎么过?”
说着又问曹正书“你知道今日我跟你说话为什么一个下人都不留 吗?有些话我说着都嫌自己丢人。你就说吧,你现在想跟世黎翻脸,好啊,那她和离归家,要不要带 着嫁妆回去的?人家娘家人帮她清点起嫁妆来,你打算怎么说?”
曹正书很不耐烦,说“您也不要老拿这个来吓唬我。说句直白些的话,我们也没有哪一个逼她,何况她身为曹家妇,曹家危难的时候她主动出手相助那是应当的。顶多等我那个贸易行以后赚了钱,我还她就是了。难道她还要利用这些来扼杀我的自由?”
说着十分悲痛“母亲,她为什么对曹家这么大方?不就是为了让咱们低她一等,不能违背她的意愿吗?昨日的事,是许四考虑不周道,但她让一步也就过去了,只要她不提,谁会知道这件事,可她却偏不,偏要把事情闹得这样大,许四都吓哭了。许四又不比苏世黎这样在后宅里打滚的人,并没有多少心计,当时把我扶回去就是怕我休息不好而已,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呢,谁料得到苏世黎这样歹毒,好嘛,晚上那一场闹,没得到便宜,天一亮,就跑到苏家搬救兵去了。”
苏世黎听着这一席话,竟然并不觉得不忿,她只是在想,原来是这样呀,原来是自己的不对。竟然有些想笑,可勾了勾嘴角,一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她抬头看天。
分明是朗朗睛空呀,日光之下,怎么会有这样颠倒是非的事?
曹老夫人的声音从园子里传来“所以我叫你让阿丁带着许四走。你总说我向着世黎,你也不想想,你才是我的儿子,我做哪一件事不是为你好的呢?你光听许四的话,她不想走,你就真不让她走?她这是打算让曹家跟苏家翻脸呢……”
曹正书一听母亲这么说许四就不高兴了,正要替许四辩解,曹老夫人打断他“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心,她不走,事情就会闹成这个样子。我那句话再说最后一遍:她要听话乖乖去小宅,曹家不会对不起她,若真不肯走,更要等到苏家来问罪,我是绝不会维护她的。你要维护她我也不会许,除非你不想认我这个母亲了。你叫人把这句话告诉她。”对着曹正书连哄带劝,连吓带骗。
曹正书最后还是点了头。
等曹正书走了,苏世黎才拾心情,进花园子去。
曹老夫人见她只带着个仆妇来,有些意外,当着她的面狠狠地把曹正书数落了一顿,以前苏世黎觉得她和蔼可亲,是自己可以依靠的长辈,现在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句句落在耳中都不怎么是滋味,揣摩起来,没有一句不是为了曹正书开脱的。什么都是许四的错,曹正书错就错在人太单纯了,受人蛊惑。
可有一个道理,苏世黎还是懂的,曹老夫人便是说出花来,这世上的事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她心凉着,这次半点也暖不回来,肚子里转筋似地痛,她忍下来,只说,许四小姐这件事凭曹老夫人处置。
曹老夫人十分满意,赞她“还是你懂事。咱们懂事的人,不必跟不懂事的人计较。”
苏世黎耳边那声音却又冒出来,它嘻嘻地笑说“懂事的人就因为懂事,所以活该要吃这些苦受这些冤?那还不如做不懂事的人呢,最后气也出了,好处也得了。半毛钱的亏也不吃。”
苏世黎只当没有听见。
可她的心却被什么勒出了一道道的缝,暗暗地想,它说没有错。既然不懂事能过得这么肆意这么自在,为什么自己要懂这个事呢?做人而已,又不是要成佛去。她为什么要受这些委屈?
她几十年,乖乖巧巧,半步不错,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公道在哪里呢?
苏世黎想着,突然又惊醒过来,慌张地责备自己,这些想法实在太过龌龊,竟然想去做一个道理拎都不清的泼妇。光是想想,哪怕没有人看见,都让她自愧不已。父亲不是这么教导她的。
曹老夫人见苏世黎不是为了许四小姐的事来跟自己说话,还有些意外。
一问才知道苏家出了这样的事。这才知道苏世黎为什么这么好说话。
仆妇上前来说话“本来老爷要是没有闭门谢客,大概还能找些人情,以前哪个得势的人没有找我们苏家看过相摆过风水?现在却是不行了。外头的世道您也知道,那些官啊,昨天还在一品,明天就丢了乌纱的比比皆是。以前的人情早都不在了。在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所以这才问起二姑娘能不能帮帮家里。”
曹老夫人连忙说“世黎帮着家里也是应当的。”曹家出了许四这样的事,人家不计较,她有什么立场拦。到时候唾沫都要淹死人。
仆妇见她干脆,有些喜色。苏世黎既然在,曹老夫人还真是雷厉风行,立刻就把她的家妆单子找来,叫人开了库房去查。
查下来仆妇脸色便不好了。这些破破烂烂的值 钱!
曹老夫人叹气着“也不瞒你家夫人说,我那个儿子,实在不成器。”说着,眼眶便红了。掩面不说话。
仆妇有什么办法。主家也不在这里,只是不阴不阳地陪着苏世黎劝了一会儿。
罢了,苏世黎对桃若说“你陪着先把这些带回去再说。其它的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能救一时的急是一时。
她亲自送仆妇和桃若带着压车的下仆一道出去,只剩三个人时仆妇就忍不住要说“说来,我也不是二小姐身边的人,不该说些有的没有的,可到底我在苏家也算老人了,也是眼见着二小姐长大的,二小姐生母亲在世的时候,对我们这些下仆也都和气得很,我便多一句嘴,二小姐嫁来时,那可是半副苏家,便是流水一样的花销也不能只剩这些了。奴婢以为小姐还是当心着曹老夫人些。面慈心苦的人,奴婢见得多了!”
苏世黎说“那到也不至于。”或者曹正书都补贴在生意上了。
送走了仆妇与桃若,苏世黎回身往院子里去,还刚走到细径侧边,就听到曹老夫人在跟自己身边得信的老仆说话…………
她听完,才知道仆妇原来并有说错。曹老夫人嘴上仁义道德,私下却确实是留了一手的。这些年借着曹正书做生意的由头,把苏世黎的嫁妆该变卖的都变卖了,找借口转到亲戚名下去。
顿时整个人像站在冰水里似的。
她想,自己以前一直觉得曹老夫人是对自己好,现在想想,都不过是表面的功夫,人心啊,不是长在脸上。就像曹老夫人说的,到底也不是自己亲娘,怎么会真的为自己好呢。来来去去不过了为了曹正书这个儿子,不想叫曹家的名声太难听罢了。
如今,自己母亲早就不在世,父亲现在也病倒了,丈夫并不肯善待她,嫡母自来都没有对她和气过……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是会为她着想的。
只得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了。
正想着,扶着胎子一抬头,便看到一个穿着黑大衣的青年站在对面假山后头,两个人目光相遇,苏世黎发现自己偷听被人发现,脸一下便红了,一时竟然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手足无措。
还想走呢,微微有些疼的小腹便绞痛起来,令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还想着,不能在这里倒下去,里头曹老夫人听见,便知道自己偷听了她们说话,知道她的真面目。可一步迈出去,整个人便向下栽倒。
对面的男人大步过来,一把接住她,大约是对她说了什么,她耳鸣的厉害也听不见。
耳边那声音却格外清楚,它轻轻地笑“你现在悔了吧?”
扶着她的男人听不到这声音,侧过脸看她,眸色沉暗,又似乎有着幽光。
苏世黎紧紧地抓住了对方的袖子。
她目光零散,虽然是看向这个青年的脸,可却让这个人有一种她看的并不是自己的感觉。
这时候仆人们都涌了过来,大叫“太太!太太!”
有人尖叫“血!血啊!”
孩子没有了吗?不行,不行,孩子啊,苏世黎想动一动,看看肚子,可她动不了。
谁来告诉她,是不是孩子没有了?
如果孩子都没有了,自己还有什么呢?
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她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傻姑娘。”那个声音却从来没有这样柔和,它安抚宽慰她,像慈母,又像挚友:“你要坚强。你有一个愿望,你能获得新生,你能改变一切,失去什么都不要怕。你还有我呢。”
对。
对!她几乎狂喜。艰难地蠕动嘴唇对那个声音说“我还有一个愿望。”气若游丝。她挣扎着,用尽了力气,对那个声音说“我想一切重新来过。”
抱起她的青年,有些怜悯这个女人,在他看来,这个女人大概是已经疯了――美丽脆弱又疯狂。他说:“没有人能重新来过。”不管前面是什么,人都只能向前走而已。他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可这位曹二太太摇头。死死揪住他的衣裳“我可以。”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我可以的。”只要她按那个声音说的做几件事,就可以。
如果重来,她想回到什么时候呢?嫁给曹正书之前,还是母亲还没有死的时候?她胡乱地打算着,昏死了过去。苏世黎带着仆妇和桃若回去,下仆匆匆来迎,扶着苏世黎下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