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定要与我同去么?”沈梒坐在马车内,看着谢琻没有动。
谢琻扬了扬眉,捧起手中的礼盒道:“我早就备下了厚礼,咱们也都已经到了李宅的门口了,你又问我这些干什么。”
沈梒秀眉微颦,踌躇了半晌,叹道:“我只是觉得,如今老师病重,这种时候他未必会想看到你。”
几天前沈梒入宫面圣,临走前正宁帝对沈梒道:“先生,有时间去看看元辅吧。入夏后他便卧病在床,朕着太医院的人去看了。说是元辅已口不能言,四肢皆麻,复又神志恍惚……十之八九,是风疾之症。”
风疾,亦称风痹,所患之人初时言语不利、步履不稳,后逐渐半身不遂、瘫病在床。而其病因扑朔迷离,让大夫无从下药开方,故而基本上是难以治愈的绝症。
沈梒本就打算一回京城面圣之后,便去拜会李陈辅,却没想到竟蓦然从正宁帝处得知了他病危的消息。京城里尚没有传开,想必也是正宁帝和李家人刻意压下了风声。
对于这位老师,沈梒的感情些许有些复杂。他们二人并没有沈梒与秦阆之间的师徒之情,更多的是彼此的利用——沈梒利用李陈辅的荫护,快速晋升为炙手可热的朝廷重臣;而李陈辅也利用这位名震天下的才子,重获圣眷,在“寒贵”之争中搬回一局。
论政见,沈梒年轻敢想,李陈辅谨慎保守;论性格,沈梒温文飒然,李陈辅严肃端谨。这师徒二人无论从那方面看,都大相径庭,彼此也算不上欣赏对方。
可无论如何,从洪武二十三年至正宁一年,他们已彼此携伴走过了八年的风云变幻。
想到此处,沈梒又不禁轻声劝谢琻道:“你知道老师的性格,他这个人性格严苛,又最在乎 ‘寒贵’两派的争斗。此时他病中,你又何必故意在这时候随我一同来见他,惹他不快?”
谢琻扯了扯嘴角,淡淡地道:“心胸狭隘,锱铢必较,小气好斗……你又何必说那些好听话包装?我最清楚元辅是什么样的人。放心,我这次来不是刺激他的。”
沈梒沉默地注视着他。虽然知道谢琻一向对李陈辅抱有不小怨气,但沈梒更加知道,谢琻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既然他保证了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真的不会做出来,此时便只好默许。
二人下得马车,一同来到李宅门前,让人入内通报。片刻后,出来迎接的是李陈辅的长子李若蒲,他一见沈梒便连忙行礼:“沈大人,久违了。这些日子家父一直在念叨您,可算把您盼来了。”
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了沈梒身后的谢琻,目光中露出了些许敌意和畏惧:“谢大人怎么……怎么也有闲暇?”
谢琻淡淡地回望着他,半晌不咸不淡地露出个笑,递上了手中的礼盒:“我听良青说元辅身子不适,故而一同前来看望,没有打扰贵府吧?”
李若蒲僵了僵,却还是隐忍地下了礼盒。谢琻身份贵重,性格又桀骜,纵使此时李若蒲心中有一万个不满,也不敢当面与他起冲突。
寒暄罢了,李若蒲引着二人往里面走,对沈梒叹道:“不瞒沈大人,家父病重,这两日一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口舌不清,说不了几句话。他虽前段日子一直念叨着您,想与您见上一面,但我实在不知他今日——今日能不能与您聊什么。”
沈梒安慰他道:“无妨,我来看看元辅便好,尽量不让他伤神。”
来至李陈辅的卧房前,李若蒲为沈梒推开门请他进去,复尔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谢琻。然而谢琻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便紧跟着沈梒走了进去。李若蒲面上闪过一丝怒色,却还是没说什么,垂头带上了门。
沈梒一进屋内,便闻到一股浓郁到让人头脑发昏的药味,其中又混杂着些许腐朽之气,仿佛是块生肉被紧包在厚布里被放得久了的味道,在这密不透风的房里,闻起来着实让人窒息。又或许是为了不让病人着风,屋子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连缝隙处都塞上了油纸,更显昏暗。整间屋子如同是一颗腐烂的苹果,无论是味道还是观感都让人作呕。
李若蒲走过去撩起厚厚的床帐,轻声唤道:“父亲……父亲?沈大人来看您了。”
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传来,时断时续,如风中苟延残喘的微弱烛火。
沈梒走上前去,借着屋内昏暗的光线往床内一看,顿时心中一惊又是一凉——他竟已完全认不出瘫在床上的那老人是谁。
曾经的李陈辅是何等气度,哪怕是炎炎盛夏一身官袍也穿得一丝不苟,无论何时背都挺得笔直,双目如寒星,透着鹰一般的敏锐。他那张肃然的面孔不论何时只要微微一板,便能让人不寒而栗,不敢在他面前说半句戏言。
可现在瘫在床上的那老人,面色枯槁,四肢绵软如同烂泥,不用几个枕头垫着连坐起身恐怕都劲。花白干枯的头发散乱在头顶,又哪有半分往日仪容整肃的模样?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便是那双眼睛,早已没有半分锐利,瞳孔浑浊,眼白处遍布脓黄和血丝,像是被油污糊了厚厚一层的窗户纸。
两年不见……岁月和病痛竟能把昔日的一品重臣折磨成这般模样么?
沈梒按下惊骇,轻轻侧坐在了床榻之旁,低声唤道:“老师,我是良青……您还认得我吗?我回京来了。”
“……良,青?”
老人浑浊的眼瞳颤抖着,干枯的嘴唇微动呢喃着,半晌终于将眼神聚焦在了沈梒的脸上。他定定地看着沈梒,嘴巴慢慢张大,竟留下了一串涎水。李若蒲忙掏帕子为他拭去,而老人的目光还是牢牢黏在沈梒身上。片刻后,他竟慢慢抬起了手,挣扎着要去拉沈梒。
“大人,父亲认得您呢!”李若蒲喜道。
沈梒忙握住了李陈辅抬起的手。那只手枯槁干涩,表皮坠拉,却竟格外有力。李陈辅紧握着沈梒,用力拉扯了两次,张嘴含混地低喊了两声什么,上半身如濒死的鱼般挺着竟像是想要拼命坐起的样子。
“里……复……闷——闷!”病痛的老人如着魔了般地含混叫着,只是他的声音被包裹在了一坨浓痰里,让人半分也听不清楚。
“老师莫动。”沈梒忙俯下了身去,侧耳细听,“您慢慢说。”
“里——里——复……寒门!任宗……宗道——道远,莫——莫——莫……”
沈梒怔住了。老人近在咫尺的口息完全扑在了他的脸上,全是令人作呕的酸腐臭气,可他却还在拼命含混地反复念叨着那几个字,如同拼尽了毕生的力和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