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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狼

洪武三十一年的十一月廿九,洪武帝崩。

洪武帝缠绵病榻近两年之久,最终还是没有熬过这年的冬季。

洪武帝崩时,召内阁大臣李陈辅、刘凌等人入内,叮嘱国事。又唤太子走近,温声勉励。一番话后,他已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瞳孔微微扩散,唇边细语既不能闻。太子含泪一一应下洪武帝嘱托,终还是忍不住泪水长流。

最终,在太子的悲声、百官的劝慰、后宫诸妃的抽泣中,丧钟长鸣,洪武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位帝王早年继位之时,藩王方削,四方势力暗流涌动。新帝广纳良策,专注吏治,扶贫济寒,改革科举,提拔了不少出身寒门的有识之士。洪武帝当政的前十五年国力昌盛,国富民安,这段时间后被人成为“洪武中兴”。

然而洪武帝重文轻武,在招揽良臣的时候忽略了培养猛将,导致中原长期兵马废弛,为日后的“土馍忠之变”、“达日阿赤之乱”埋下了祸根。

更严重的是,洪武帝于中年鼎盛之时迷上了“长生之道”,大兴土木修建西苑供养道士,服仙丹、听经文、阅青词,不仅荒废了朝政,还滋养了一批邝正之流的谄媚小人。自此,国家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党政,在一定程度上消耗了很多国力。

兴于机变而耽于废弛,洪武帝在野共三十一年之久,有功有过,听信过奸臣谗言,亦培养过治国良士。是非曲直,唯有留给后世评价。

洪武帝崩后,停尸乾清宫,修颜括发、更换寿衣。翌日,大殓入棺,停棺仁智殿,棺前设供案、安神帛、立铭旌等。即日,嗣皇帝及洪武帝妃嫔等宫眷入内致奠。在京百官及三品上命妇,着素服白衣,由西华门入宫至思善门哭临。

帝王崩时,天下同哀。即日起,禁乐舞、禁屠宰,每日京城内寺院击钟三万杵以“造福冥中”。分封在外亲王、郡王、郡主百官等,均需向宫阙方向哭临致丧。

至此,丧礼初成。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数日后皇室王公偕朝中重臣,一同“上表劝进”,劝嗣皇帝择良辰登基。同时,礼部着司设监掌仪仗;钦天监观天象、算吉日;尚宝监掌符牌印玺;教坊司掌礼乐。于奉天殿安置宝座、云盘、云盖,丹陛设表案,承天门外设宣读案及云盖,午门外设云舆。

继位当日,礼部祭拜天地宗庙,嗣皇帝着孝服,于先帝神灵牌位前祭告。吉时到,钟鼓齐鸣,嗣皇帝身着黄色衮服,头戴十二律玉藻,登奉天门祭天。此时百官着礼服,由鸿胪寺官员引导,过金水桥入宫,文官跪于御道之东,武官跪于御道之西,新帝祷告完毕入主奉天殿后,鸣鞭卷帘,三跪九叩,至此礼成。

这个过程繁琐又复杂,前后持续了约有两月之久。到了这年的年末,新帝方正式登基,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正宁”。

身为京城世族、朝中重臣,这段时间谢父和谢琻等三兄弟均忙得脚不沾地。他们不仅要服礼,更要顾着新帝即位后一系列朝事的变革,连家都没时间回一次。

本来谢琻拒婚的事情,在谢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谢母愁得每日里就是垂泪,还隔三差五地去寺庙烧香礼佛,恳请菩萨保佑谢琻“回归正途”。谢父更是气得暴跳如雷,家□□着番儿得上,大门一闭不是长篇大论地斥责便是罚谢琻去跪宗祠。

可说到底,谢琻早已不是他们膝下的幼童了,他手头还有许多朝事要忙,不能任由谢父每天把他拘在身边。况且这又是一件“家丑”,不能外扬,没法大张旗鼓地出去说。谢父只好紧盯着谢琻,趁他偶尔回家的时候便叫他过来听训。

但这乍逢大丧,又改朝换代,连谢父自己都忙了起来,便没什么闲工夫改造家里那个“大逆不道”的逆子了。

新帝继位后没多久,便赶上了正宁一年的新春。这是本朝头一个佳节,正宁帝预备在太和殿举办新岁宴,京城中有头有脸的皇族宗亲和三品上的官员皆可参加。

作为三代的军门,谢父自然列席其中。当他在奉天殿外,隔着百官远远看见了自己的小儿子时,心里竟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这小子,这段日子想方设法地躲着他,忙完了也不回家,口头上说得好好的“愿将此身此心许国,上护国泰民安,下守谢氏门风”,转脸连家门都不迈一个了,果然嘴上没门、办事不牢。

他这么想着,屁股底下就跟烤了火盆一样,怎么坐都不踏实。待百官礼毕,宴席歌舞开始后,谢父便悄无声息地离席起身,远远冲恰巧往这边看来的谢琻打了个眼色,转身向殿外走去。

如此庄严的宴席之上,按理说官员是不可擅自离席的。但当今体恤,一便明言道宴席之上多有年迈长者,若有不适便可自行退席,不必多礼。故而此时守在殿外的內侍禁军看谢父出来,都只是躬身退至一旁,不曾出言阻拦。

谢父慢吞吞地走着,左右看了看,悄悄来到了丹陛下的一个角落。他在此侯了片刻,果然听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琻转过了过来走到他的面前。

小两个月未见,谢父此时打眼一瞧他,方才心里的复杂又更重了几分: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长得比他还高了。肩宽腰细腿长,面容英俊深邃,那身绯红的官袍穿于他身上显得英武昂扬,袍服胸口绣着的那只孔雀昂首展翅,简直是与他本人如出一辙的富贵又桀骜。

真气派。谢父有些微酸地想。翅膀长硬了,难怪都不把老夫和祖宗放在眼里了。

那厢谢琻面色平静,向谢父行礼问安:“父亲有何事?宴席之中把儿子叫出来?”

他这么一问,谢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不现在把你叫出来,都根本逮不到你人影!你自己看看你多久没回家了,还认不认我这个爹了?”

“大丧刚过,新帝即位,朝中事务繁忙,父亲不也好久没回家了?”谢琻反问道,“不知父亲这质问又从何而来?”

“你!”谢父气得眼前发黑。

他此时甚至有点儿怀念这小子刚刚摘得榜眼、初入仕途的那段日子。那时候谢琻可比现在混多了,上捅天、下捅地,明明是个挺的大人了,却动不动把头一扬鼻孔冲人,傲气得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谢父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这小子的脖颈硬得就像跟柱子似得,根本不认识“谦逊”俩字怎么写。

可掰着指头算算,这才几年过去?他这小儿子的个头越抽越高,气质越发沉稳,早年的那股子混劲儿渐渐褪得一干二净,和这身官皮愈发显得是相得益彰。礼数倒也懂了,挨骂的时候让跪就跪、让低头就低头,二话都不带说的。回话的时候更是有理有据,不急不缓,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大家风范。

还是以前的儿子好啊……谢父心里又是恼又是酸。现在真的是——三刀削不下片肉,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谢琻盯着自己的父亲,见他忽而面露悲戚,忽而又愤慨不甘,不禁出言提醒道:“如今宴席未散,离席太久不妥当。若父亲有事要问,我便这几日抽空回家一趟,听您教训。”

谢父深知,他这“几日”又不知是那年那月以后了,连忙道:“慢着!我有事问你,也就一句话的事儿,说完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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