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琻还未彻底与沈梒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前,洪武二十五年的春天先到来了。
暮冬的凉意一直蹉跎到了二月末,京城才迟迟褪去了那股刺人的寒意。御河两岸的垂柳抖去了冻在枝条上的霜雪,在某个春意浮动的夜晚里,悄悄抽出了嫩绿的柳芽儿。至此,真正意义上的初春便真正降临了京城。
入春后的头等大事,无疑便是三月初三的上巳节了。自古以来,人们便习惯于春和景明之日走出家门,聚于水岸之边举行祓禊仪式,正所谓“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 (《后汉书》)。
而在本朝,祓禊的意义已然削弱,人们更喜欢借此初春之时纵情山水,游湖玩乐。而此等佳日,脱下厚重笨拙的冬装,“男则朱服耀路,女则锦绮粲烂” (《夏仲御别传》),才子佳人于柳荫桥头相遇,惊鸿一瞥,频频传出佳话。由此,上巳也逐渐蜕变为了未婚男女寄情相看的节日。
而洪武二十五年的这个上巳据说会格外热闹。自东华桥至东墙根的御河自去年春日大雨倒灌过一次后,好好修整了一番,栽了很多新柳,又修建了三座御河桥。已有不少官家贵女和才子王公们已经相约,要在三月初三好好去御河桥下游玩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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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满园的春景怡人之中,数谢琻的脸色最臭了。
他忍无可忍地转向跟在他旁边的谢华,低声怒道:“二哥我求你了,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行吗?你一个有妻室的人,来什么上巳节游春会啊?”
谢华终于脱掉了官府,身着一石绿窄袖对襟衫,头戴素白方巾,摇一折扇,也是十分的风流倜傥。听自家弟弟如此懊恼,他笑道:“为兄来这也是为你啊。你看你前些日子闹那么大阵仗在京城里寻女人,也没找到一个和心仪的。爹和我便想着趁此机会,来此帮你相看相看,有何时的适龄女子也说不定呢?”
谢琻心中叫苦不迭。他惊动了半个京城才从淮华夫人那讨回来的秘籍还根本没用上,却先把自己赔了进去,真是得不偿失。而且如此良辰美景,他本想约沈梒出来的,却怎么就浪在自家大哥身上了呢?
他越想越是郁结,一甩袖愤然转身道:“我走了。”
“且慢且慢。”谢华一把拉住了他,伸头眯眼往远处看着,“等一下,你看——那个是不是沈良青?还有他身边的人是不是——”
谢琻在听到“沈良青”三个字的时候已经“噌”地回过了头。果然,在堤岸之旁的垂柳之下,那秀颐修长的背影不是沈梒又是谁?
此时他正一手拂开吹面的柳梢,一边微微低头与身畔之人低声谈笑。在这满城锦绣的春日里,他却似只需青衣广袖地站在上风处的柳荫中,便已成为一道最出众的风景。
心头的喜悦近乎瞬间迸发而出,谢琻几乎是下意识地提足奔出几步,扬声高喊了声:“良青!”
堤岸上的沈梒愕然回头,恰与谢琻目光相触。他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浮起了个笑容,但紧接着却又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侧身往旁边让了一步,露出了他身旁的另一道身影。
那是个中年男子,身穿寻常团花锦绣宽袍,头戴方巾,此时正从沈梒之旁意味深长地望向谢琻。
谢琻瞳孔骤然一缩,急奔的脚步一个猛刹没站稳,差点儿啃了个狗吃屎。他一曲膝,就着绊倒的姿势想跪又有点儿犹豫,狼狈到了极点。
洪武帝怎么会在这里?!
他和沈梒一起来上巳节做什么?
在这档口,堤岸上的沈梒和洪武帝已经走了下来。而谢华也跟着匆匆赶了过来,一边在心中大骂自家幺弟,一边躬身便要拜倒:“臣参见——”
“好了礼。”洪武帝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跪礼,“朕是微服出来的,不讲究这些虚礼。”
谢华连连称是,目光偷偷扫了一下沈梒,又回到洪武帝身上,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试探问道:“皇——您怎么会在——?”
洪武帝哈哈一笑没有回答,沈梒在旁含笑道:“皇上听闻民间有在上巳节时来御河附近游春的习俗,便想出宫亲眼一见。”他见谢华还是面色犹疑,又道,“大人放心,禁军与御前侍卫都已知晓,左右亦有侍卫相随。”
谢华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点点头。偶遇皇上微服私访出宫并非小事,他作为臣子此时理应劝诫皇上保重龙体、早日回宫才是,但如今看洪武帝正在兴头上他哪敢开这个口?但若是不说,日后被御史台知道了,一人一本奏疏弹劾他“奸媚谗上”又该怎么办?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紧紧跟在了洪武帝身旁,一步都不敢落后。
洪武帝依旧兴致勃勃,一边眺望着御河两岸戏水野游的男女老少,一边与谢华随口唠着家常,信步往前走去。谢琻和沈梒跟在后面,谢琻故意落后了两步,一扯沈梒衣角又低又急地问道:“怎么回事儿?是你拉皇上出来的?”
沈梒微微一笑,低声纠正道:“是皇上 ‘自己’想出来的。”
“你——”谢琻没心思和他玩文字游戏,急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事后不怕御史台喷死你?”
沈梒摇了摇头,平静道:“无妨,我自有计较。”
看沈梒模样就知道已有安排,但谢琻还是忍不住替他焦急。但是他转念又一想,督查院左御史不正好是杨镰吗?要是督查院弹劾沈梒,那是不是就可以顺水推舟地让杨镰看清楚沈梒根本不是什么“青年才俊”,顺便让他打消把自己女儿嫁给沈梒的注意?不对,虽说这是个妙计,但要以沈梒的仕途作为赌注,他却又心有不忍……
谢琻脸上忽阴忽晴,满腹心事,短短几步路差点愁出了两根白发。
另外一行三人根本不知他的千愁万绪。届时惠风和畅,盛景颐和,他们便走便聊君臣气氛亦是十分和睦。未几,他们路过几个在路边叫卖的小贩时,沈梒适时停下了脚步向洪武帝笑道:“上巳素有兰汤沐浴、河畔祓禊的习惯,故而男女老幼皆喜佩戴兰草。贵人可愿入乡随俗?”
洪武帝见那路边小贩几只箩筐中果然盛满了刚打下的兰草,用红绳绑成了小束,修长灵秀的草叶上还沾了晶润的露水,显得神韵端秀,草木芳香闻在鼻中更是馥郁沁人。不由得心中喜欢,点了点头。
沈梒来到小贩跟前,给大家一人买了一束兰草挂在腰间。另几个小贩见他们衣着华丽,仪态倜傥,便知是几位贵人,便适时凑趣儿叫卖道:“几位可要尝尝咱家的米酒糯饭?也是香甜的!”
洪武帝走了一晌,此时的确有些肚饿口干了,于是便点头道:“也好。”
谢华怎敢让洪武帝随意吃外食?若是吃出来了个好歹,他一颗脑袋都不够赔的。谢华正想左右看看有没有正经些的茶庄饭肆,那边儿的沈梒却已伸手入怀掏钱了。谢华顿时一急心中暗奇:都说这沈梒性子稳健,怎么此时做事却如此不知轻重?
“多少钱?”沈梒问道。
那小贩讨好一笑,伸手比了个五:“五、五十个铜板。”
对于谢华谢琻两兄弟来说,五十个铜板就跟牛身上的一根毛似的,根本不值一提;而洪武帝则更不用提,他这辈子都没用钱买过东西。几人都不知四碗米酒、四块糯糕的真正价格价值应是多少,但见沈梒掏钱的手一顿,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贵?”
谢华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飞快看了一眼洪武帝。洪武帝面色如常,背着手,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那小贩,并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