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羿陵最受不住这样的情形。
他面对群雄百官可谈笑自如,面对乱臣贼子能毫无惧色,但他最怕面对自己内心的感情。多年前那件事之后,他便认定这天下不会再有人对他真心,他也清楚,皇帝,永远是孤家寡人。
既然身居此位,便永不可能获得寻常百姓家的感情,亲情、爱情、友情,就像那宫中屏风上的琉璃画,美好而虚幻。
虽然内心已老气横秋,表面上他却显得愈为随和安宁,李羿陵不是个无趣沉闷的人,王侯盛宴他偶有参与,还会和臣子调侃玩笑。他自太子时便与朝中重臣走动频繁,集结起自己的势力。李羿陵知道,这些人,确实是死心塌地效劳于他的。可他还是难以真正去相信一个人,丞相颜望山几乎是看着他长大,如父如师,可他还是设了内卫作为爪牙鹰犬,在探听宫内外消息之时,也时不时盯着颜望山的行动。
与其说他是矜贵天成,不如说,他是不愿动情,更不敢动情。他是皇帝,他要自保,就不能有软肋。情,是世人最大的软肋。
他对自己臣子仁至义尽,对方渡寒更是付出了真心,可他不想让对方回报,只想自己内心不悔。
方渡寒见李羿陵沉默不语,长叹一声,“让你正视自己的内心,就这么难吗?”
“忆南……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李羿陵淡笑一声,指尖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是,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喜欢你。你也,多半喜欢我。” 方渡寒倜傥一笑,他本就不愿拐弯抹角,现下摸清了对方心意,更是直言不讳。
“侯爷喜欢一个弑兄杀妻的禽兽吗?” 李羿陵笑着,苍白面容上眉尖紧蹙,流下两行清泪。
方渡寒上前抱住眼前之人,下颌抵在他瘦削肩上,“无论你是禽兽还是魔鬼,我都喜欢。你若是深潭,我便溺毙其中,肉喂鱼,骨沉沙;你若是炼狱,我便纵身跃下,形具散,神湮灭。”
温莎之事方渡寒早已知道,可关于弑兄他连问也不问便表却心意,因为他忍不住,也等不了。
如何就认定了呢?方渡寒不懂,他只凭了当下心绪去行事。此等刻骨情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开的口,说出来自己都内心撼动。
何尝有人对李羿陵讲过这样的山盟海誓,他终归埋头低声呜咽,这些年熬得太久,身心俱疲,此刻他终于感受到了心有所依的踏实和温暖。
哭了一会儿,李羿陵自觉失态,推开了方渡寒的怀抱,“你还真是个傻子。”
“过于明之人带不了兵。你信不信?”方渡寒一本正经,“再说,我傻陛下还不是喜欢?”
李羿陵想说,谁喜欢你了,却又觉得这谎言连自己都骗不过去。他顿了顿,“侯爷不想知道前太子病殁的事儿?”
“不想。”其实方渡寒何尝不想知道真相,但他知道此时谈这件事,无疑会加重李羿陵的沉疴,在感情这事儿上,他颇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魄力,赌一把便赌一把,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好吧。”李羿陵将案几上的发冠递给方渡寒,“拾好便去见见方铭他们吧,这些日子大家都担心坏了。”
“肩膀受伤了,抬不起胳膊来,怎么梳头啊?”方渡寒看向李羿陵,一脸期待。
李羿陵再明白不过他的心思,存心想捉弄他,他径直向外走去,把门口两个侍女叫过来:“你们侯爷醒了,快去服侍他更衣梳头。”
方渡寒:……
侯爷苏醒自然是大喜之事,然而考虑到李淮景对自己的忌惮,方渡寒还是严令府内上下人等,不准传出任何风声,自己跑去城郊,在王胤墓前呆了一个下午。
宋锆料理完吐蕃之事,因京城之变,他现下也无处可去,便径直回到了侯府来寻李羿陵。
众人在府内摆了一桌小型宴席,一来庆贺方渡寒死里逃生,二来突厥、吐蕃两役大胜,也是时候好好聚聚了。李羿陵本来今日要走,架不住众人挽留,便勉强答应再留几日。
方伯贴心得很,知道自家侯爷身上有伤,不能饮酒食肉,特意未给上座备酒,倒是摆了满满的蔬菜瓜果,方渡寒看着他人桌前的美酒珍馐,心痒的很。
“铭儿啊,你那烤羊腿……不吃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