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老爷抚须的手顿了一下,试探地问:“你到底说什么了?”
燕相烦恼又不解,道:“确实没什么,就提出了两个承诺,可那两条对谁也都是天大的好处啊,没道理为好事儿着恼吧?”
靳老爷摇头叹气:“好事儿?你凭什么说这是好事儿,紫阶晶石世所未见,乃真正的无价之宝,拿什么换都占了便宜,更何况你们是急需救命,就算许出再珍再贵的报答也不过分!”
燕相气滞:“可照兄长所言,天下都找不到等价的东西,这不是换无可换嘛!”
靳老爷抚须微笑,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道:“不,这件事还有谈拢的余地,端看老弟肯不肯了。”
燕相默然,许久才道:“当年皇后入宫,身系燕、裘两家荣辱,尤其我燕家有负于她,若此时袖手,与禽兽何异!”
见燕相此刻表情愧苦,靳家家主长叹口气,他自然也清楚当年的情仇始末。
故事并不新鲜,燕裘两家俱世家大族,由来同气连枝,一对儿女更是自小结亲,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可男子在婚期前一月突然邂逅此生真爱,遂义无反顾地解除婚约,闹得满城风雨。
恰逢新帝选后,但裘家原本的候选人不久前忽然失踪,而燕家正因毁婚一事声名损,朝中势力不稳,两家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急需人顶替选后名额,就算不能当选,也不能触犯皇家尊严。于是,被退婚正肝肠寸断的裘氏少女顶着泪颜入宫,只以为过场罢了,然而讽刺的是,梨花带雨君笑看,竟是意外得了新帝垂怜,一朝为后。
更大的闹剧还在后头,燕家新妇竟就是月前失踪的原定候选人,那是一出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的佳话,俊美不凡的公子与失忆落难的佳人,原来孤单寂寞的佳人难忍每日修身养性的枯燥,偷偷溜出来透气,合理但不幸地遭遇调戏,惯例而幸运地被佳公子相救,意外更不幸地头部磕到石块——正常失忆。
娇弱失忆惹人怜爱的佳人自是得了万般呵护,其余人都不能窥得新欢真颜,直到新后入宫,所有人才发现这个荒唐的事实,但一切无法挽回,唯有将错就错。已经有一个入了似海宫门,失了此生幸福,至少还能成全这一对有情人。
新人觐见帝后,勉强忍耐着坐上这个位子的新后怔愣之后疯狂大笑,凄厉而惨绝!自此性情大变,喜怒不定,不久新妃入宫,便失宠于帝,恩情不复。
可偶然的机会,皇后竟察觉新妇行径不妥,它那时已再不是那个以泪洗面的天真少女,寸寸柔肠百炼炼成钢,于是她慢慢特意接近燕少夫人,终于在一年之后以幻药得燕少夫人吐露实情——原来,她根本没有失忆……
失忆不过是溺水惊恐时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勇敢追求幸福而撒下的爱的谎言,燕姓男子得知后虽爱妻依旧,但同时也知道自己深深亏欠了曾经的未婚妻,可出于对心爱之人的维护,愧疚不安皆压在心里,不得解脱。两家出于弥补的心理,当然,也为了巩固家族地位,尽全力支持皇后,使其后位稳固,然后顺利产下大皇子,这也是皇后不得帝宠却安稳至今的原因。
可是,因为伤痛怨恨,皇后对大皇子漠不关心,奇怪的是,大皇子亦从不与生母亲近,久而久之,mǔ_zǐ感情疏远。及长,大皇子的表现就更奇怪了,对母族、燕家这些支持皇后的人表现出异常的冷漠,景玄昱自小聪慧异常,在初步培养出自己的班底后立刻与燕裘两家划清界限,甚至倒戈相向。
燕裘两家出于对皇后的愧疚,容忍了他的挑衅,之后却改而支持二皇子景玄天。
靳将军深深叹了口气,无限唏嘘,这种事说不清谁对谁错,但裘氏少女无疑受伤最深,如今燕相会选择倾力相救也在意料之中。
再看看亦陷入往事黯然神伤的燕相,摇摇头,这也是个伤心人罢了,爱妻早逝,当年体弱多病的燕少夫人硬撑着先后生育了一男一女,却在第三胎难产而殁,燕相一夕憔悴,整个人几乎衰老了十年,往事堪嗟呀!
燕相终于从伤忆中挣扎出来,神色仍是沉郁,静默半晌才道:“还请兄长告知对策。”
靳老爷这回很爽快、很识趣:“很简单,直接从当事人处求得条件,嗯,或者说~代价。当初凤小姑娘既肯答应,就说明有价可谈,而这回就是任凭狮子大开口也坚决得应下!”
燕相眉头一皱,倏尔神色坚定,沉声道:“好,不过此事还得劳烦兄长从中周全,嗯,这女子对我可能意见颇大。”
随即僵硬地苦笑:“说实在的,脾气这么硬的女子我是第一次见,我来时甚至准备好若再谈不拢,就立刻调动隐秘势力,以武力胁迫,就算强抢也要将紫阶兽晶弄到手!”
嗄?靳老爷眼角一抽,脸色也有些不自然,咳了一声道:“燕贤弟思虑欠妥,此举全不占理,如此行事恐遭非议,有损家族声誉呐。”心里直庆幸他还没这么做——为他庆幸!
燕相也点头承认:“我知道,所以,一切都看兄长的了。”
这回,靳老爷的嘴角眼角一齐抽了……这就赖定他了?我老人家怎么这么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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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凤得头也不抬,断然回绝。
靳将军慈祥地微笑:“贤侄女啊,就算不卖世伯薄面,唉~我与凤御极贤弟相交二十多年,看在你父亲的薄面上……”
凤得皱眉: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似乎该对调角色,场景改为失怙弱女寻求世伯庇护:就算不可怜侄女孤苦,您与先父彼此相交二十多年,也请看在死去的父亲的份上……一阵哆嗦~~
人情牌还在继续打:“想当初……”
“停——!”凤得赶紧出声打断,再看看靳家家主那张笑眯眯的老脸,怎么看怎么像狐狸,不过——
“我为什么要卖你面子?”凤得毫不客气地道,你以为这就得逞了么?做梦!既然你自己将话题扯远,那我就不客气了!——想带我绕圈子听到头发晕?看我不让你搬石头去砸自己的脚!
靳家主僵了一下,道:“自然是看在你父亲的份上……”还真是不客气!他的老脸啊……
“我父亲是我父亲,跟你的面子有什么关系?”凤得毫不松口。
靳家主面部更僵了,扯了个笑,也不管亲不亲切了:“我跟你父亲二十多年交情,自然有关系。”
凤得面露疑惑:“是啊,您是跟我父亲交情匪浅,可父亲早就亡故了呀!”
靳老爷急促地喘了口气,道:“故人虽死,情意犹在!”
哦~~凤得貌似感慨地点头,可不待靳将军欣慰地松口气,就听她接着道:“可这是你跟我父亲的情谊,跟我有什么关系?”
靳家家主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勉力压下的情绪,忍不住提声道:“女承父债~咳~不对!我与你父亲相交,即是两家的交情,世代相承,又怎么会与你没有关系?”
凤得思索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道:“好吧,靳家与凤家是世交。”
……没了?靳老爷提着口气都没敢松,却没听到每每让他暴跳的下半句,几乎不敢置信,又过了会儿才真正放松下来,心落回实处,几乎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动……(…_…!)
生怕再生什么么蛾子,赶忙道:“那凤得是答应了!”语气都是祈使,而没敢用设问。
凤得对靳将军微微一笑,悦耳的嗓音平淡却很坚定地吐出一个字:“不。”
“为什么?!”靳将军气得吹胡子瞪眼,已经完全不顾什么家主威严、长者风度了,三个字几乎是用吼的!
与之相反,凤得的态度是直让他牙痒痒的泰然自若,半晌才不疾不徐地答道:“没有为什么。”
对靳将军铁青的脸色全不以为意,又考虑了一下,才勉为其难地接着道:“唔~实在想要理由的话——简单!一嘛因为我愿意;二嘛因为你管?不?着。”
吐血三升!!!可怜的靳老爷,吵到最后基本已经是为吵架而吵架,非要辩出一个是非曲直来,哪还记得什么条件不条件?!呃,不是他功力浅,可以看到他曾几次很努力把话题往正道上扯,可每次都跑得更凶、更远,实在力不从心呐!
——在这里,只能由衷佩服某人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
凤得很无辜,不能怪她呀,不以为然地撇嘴,谁让这老头不安安分分浇他的花,跑这儿来充好人的?不是自己送上门她还懒得给人气受呢,找死的人不值得同情。
且说血压飙升、喘息艰难的靳老爷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很久很久以后,终于还是缓过来了,这回不怒也不气了,他算明白自己就是纯找气受呢,吃饱了撑的!
心灰气沮,脸色灰暗地道:“你如何才肯提出条件?”
凤得非常惊讶地问:“你就是来问这个的?”
靳老爷不再言语,只点了个头,想是还没从打击中彻底恢复过来。
“早说嘛!”凤得一脸的恍然大悟,“早说我不早告诉你了,真是——”靳老爷再次破功,脸色涨红得可怕,可惜某人全无所觉,继续道,“还耽搁我这么长时间……”一边说一边还摇头叹气神情不满。
可惜靳老爷已经看不到了,因为当听到最后那句话的最后一个字,他就再也忍无可忍地拍案而起!——飞出西院了~~~~
没错,是飞出去的,身法那叫一个快,真乃老当益壮……凤得望着那一闪而逝的身影,神色感慨,啧啧~这点刺激就受不了了,真担心他待会儿会不会闭过气去。
一刻钟后,顽强恢复过来的靳将军又回来了!(汗~说得跟小强一样,或者胡汉三?…_…!)同来的还有裘尚轩。
凤得稳坐如初,对他的去而复返丝毫不吃惊,只头也未抬地道:“之前三个条件作废,凡我所言绝无更改。不过,既然再次登门,那么就再给一次机会,而这回条件只有一个——”
“是什么?”裘尚轩急问。
“既然是为皇后求药,那么二十六年前的恩怨纠葛……”
“等等!”裘尚轩急声打断,惊疑万分,“凤姑娘如何得知二十六年前的陈年旧事?”
靳家家主对此却不吃惊,这些往事事无巨细在凤家都有记载,她知道也不奇怪,只是那么多文册里偏偏看到了此卷,巧得只能说是天意弄人。
——他怎也想不到眼前这位是将秘史当故事读的吧,只是这一则太过狗血,之前都没能将故事角色与真人对上号,也是最近为了解皇后与景玄昱,才将这段陈烂的记忆从旮旯里翻出来的。
凤得语气平淡:“这你不需要知道,二十六年前的往事,我要看到一个了断。”
此话一出,不但裘尚轩吃惊,靳老爷也平静不下去了,面色古怪,轻声试探地道:“这个,这个应该是别人家的私事吧?”言下之意是:你连人家私事也要管?还声称要一个了结?
而两人此刻更不客气的心里话是:你以为你谁呀?所有当事人二十六年都还纠缠不清,噢~你说要了结就能了结啦?简直狂得没边没影!!——当然,这一段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连一点儿意思都不敢表现出来。
裘尚轩小心组织措辞:“你,你为何对此时这么关注?”
凤得面无表情:“没什么,看不惯而已。”啧啧,那篇故事看得实在不爽!什么破结局?给我改!
另两人面面相觑,愕然无语。
到底靳将军久经考验,比较耐寒耐雷,有些迟疑地开口:“你打算怎么做……呃,怎么要一个了结?”乃乃的真不习惯!一个看客(说得真准)要了结别家私事,这、这算什么事儿啊?
凤得才不理会他们脑子里翻腾啥有的没的,这是读者的权益,是无数读者的无限怨念,是雷文读者的最高梦想,与坚持不懈的追求……
她的声音无情无绪,清越中透着隐隐的威仪:“就二十六年前的往事,燕、裘两家各作一份罪己书,公示全城;当年事件中的男子于城门口分发罪己书并当众诵读,整十二个时辰。”
无视靳将军呆楞好似见鬼的表情,继续道:“对了,上述事宜请务必于明日此时办妥,延期不候。”
说罢,自顾自甩袖离开,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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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凤得心满意足地启程离开景都,踏上前往西大陆的旅程,开始了坎坷的红娘初体验之旅。
这一路,她第一个遇到的会是谁呢?
第六十三章 遇敌遇故
凤得行走天下从来是安步当车,原因嘛不是勤于锻炼,更不是没钱买马,天知道她是多么向往一人一骑(请暂忽略小乌)仗剑天涯的快意生活,这是前世每位武侠迷心中的憧憬!
可是,可是,望着坎坷的前路——对,就是坎坷!——那马能走得过去吗?
悲哀啊~~好容易万事俱备:人有了,功夫有了,宝剑有了,钱有了,江湖也有了——却惊闻东风永远来不了了!无语凝噎~~~~
黯然神伤了一会儿,凤得又重新振作精神,回想大前日那一幕幕场景,不由心怀大慰!改了原来那又破又狗血的结局,就像丢掉了一只又沉又脏的包袱,浑身无比轻松,再没了看狗血剧的晦暗与压抑。——因此,誓将狗血颠覆到底!
哼~这件事里最糟的是燕相,最无聊的是他妻子,最无耻的是裘家!皇后嘛就是第一女配。
对姓燕的最恰当的评价就一个字——糟!这就是一个糟透了的男人。
哪里糟了?未遇真爱时,对青梅竹马自然是喜欢的;遇到真爱时,为爱义无反顾解除婚约,自此痴情不渝——何来愧疚?这桩婚约里又没有爱!男子奇怪又好笑地摇头,如此天经地义。
可是难道,婚姻里?真的?爱情就是全部吗?……还是说在爱情面前,一切都可以舍弃?比如责任,比如多年情谊,比如恋慕着自己的心?还比如道德,比如不爱的那个女子的尊严、幸福,与未来?
在伟大的爱情面前,对比之下,这些是多么渺小!不值一提,不屑一顾。理直气壮地宣言: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
——只能说恬不知耻。你可以任意牺牲自己的,却无权牺牲别人的,越界便是罪。
原本被选为牺牲品的妹妹偶然飞出牢笼,意外邂逅了爱情——多么符合标准女主设定,为自由出走,为爱抗争,身躯柔弱但内心坚强,从此摆脱束缚,尽情翱翔于天地;轮也该轮到享尽荣宠的姐姐,偿偿苦难妹妹忍受了二十多年的束缚的滋味儿!
她的爱人情比金坚,(忠贞不二不能说,毕竟婚前就有了个儿子,即燕大公子)面对爱情,面对自由的诱惑,她怎能不犹豫,怎甘心重回那金丝牢笼?
最后,还有个催人泪下的结局,从此留下世代歌诵的爱情诗篇!
多么完美~~p!
在她迟疑的时候,退缩的时候,是不是也正冷眼看着她姐姐一步步走向幻灭?从心伤,到心死,湮灭成灰。
好像就只她该追求幸福,为达目的就活该牺牲别人的幸福,尤其那别人还是自己的亲姐姐!
“为了爱”,这真是天底下最自私、最无耻的口号!偏偏这么个懦弱至极、自私之极的人得了所有人的宠爱,爱人的,以及家人的。
因为上半生的困,家人给予她无限包容与爱护,谅解与支持,既然注定牺牲一个,就牺牲享过福的那个吧,很公平啊。——p!
妹妹被困住的只是自由,而姐姐则被残废了心,她的世界被抹杀了美好的部分,惟余丑恶;她的心被屏蔽了光,屏蔽了希望,留给她的是漫天漫地绝望的黑。眼里的希望之火已然湮灭,余生还剩什么呢?
裘家的决定不对,也没有错,他们只是必须选择一个牺牲,而牺牲谁都是罪!
可凭什么他们能牺牲得那么理直气壮,残忍得那么理所当然?
——人不带这么无耻的!
裘家本身就是罪,贵族的地位注定了它的罪孽,它应该忏悔!必须不停地赎罪——尽管永远也不可能赎尽。
对凤得来讲,纠结的情仇并没带给她多少冲击,绝不会不忿到想回到过去,改变其发展轨迹的程度。正如靳家主所评价的,这里面说不清谁对谁错,爱了,恨了,伤了,痛了,最后只余伤感。那段经历风雨终见彩虹的甜蜜爱情呢?一个孤独地死,一个寂寞地生,结局又好在哪里?——终是情深不寿。
爱恨可以感天动地,却感动不了凤得。
她只是认为:所有人都欠了少女的,他…们…得…还。
——有感于此,也仅止于此。简单,却透彻;看多了,就看淡了。
哈哈,想到燕相在城门口的样子,尴尬、恼怒、窘迫、羞愧,脸色那叫一个精彩纷呈,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由青变黑,最后归于面无表情。
不过凤得知道他心里正煎熬着呢,其实他肯来完全出于对皇后的愧疚,但凤得会提出这个条件却不是笃定了这点,而只是想看看他会怎么做,如果他拒绝,凤得亦不会干涉,任这段纠葛彻底走向最凄凉的结局,而皇后成就其第一女配身份,做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
但他忍着羞辱去了,而裘家亦公开在天下人面前承认了他们的罪,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