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还很清楚,少年时候那些荒唐又无忧的往事。
做了亏心事怕被辉月找到,躲在假山里,两个少年互相用体温熨热对方,往手上呵着热气。
后来困极了睡去,醒来的时候,却象两只猫儿一样,相抱着窝在辉月的榻上。
子霏也有些头重脚轻,把行云往榻里面推了推,在竹榻边上卧了下来。
酒意睡意一起袭来。
梨花沽酒趁青旗……
年少的时光,真的是快乐……
昏昏沉沉间,听到劈啪劈啪的脆响,子霏茫然睁开眼……
哪里的声音……
脸颊有些火辣辣的烧起来,子霏伸手摸了一把。
又是一下“啪”,响得脆生生。
这一下是彻底清醒。
原来是自己的脸被人掴打发出的声音!
“喂!”子霏的睡意褪了大半,捂着发痛的脸颊看着衣冠不整的行云:“你发什么疯!”
“你小子占我便宜!”行云怒气冲冲拉着襟口:“你居然,居然……居然趁人之危!”
“我占……你什么人便宜了?”
行云脸涨得通红,反手又是一巴掌:“你……你还好意思问我!”
他翻身下榻,左看右瞄的找鞋子,浑身上下散发着强烈的暴力气息。
子霏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就是一起困了个觉?至于这么狷介?说得他好象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似的!
“我警告你!看在你酒后无德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你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行云脸红得象蕃茄,几乎能滴下蕃茄汗来。
“我到底……”怎么着你了几个字没来及说,行云顺手抄起桌上那个小酒瓮就扔了过来,子霏忙一偏头,酒瓮擦着耳朵飞过去,扔出了窗户。
好……好怕人的气势。
行云转身大踏步出了门,还重重在房门上踢了一脚!
子霏闭口无言。
就算是要砍头,也得让人当明白鬼吧……这算什么啊!连问都不让问就给人定了罪了!
还真是行云的一贯风格。
子霏捧着脑袋,晕晕乎乎的爬起身。屋里陈设简单,看起来就是不住人的样子。好在还找到一面镜子,凑近了一看,两腮泛红,倒似海棠春睡荼糜香。
就这么一看,谁能知道这红晕是被人左右开弓打出来的啊!
子霏坐下喘几口气。
行云这种小性子啊……算了,回来让星华或是平舟去解释下吧。
站起来走了几步……果然,虽然是龙族的体质,这样酗酒也受不了。
下次还是得有点节制。
子霏扶着门框站定,回头看一眼小小的竹舍。
简单的小屋,象是现在的行云。
天际流云一样的随心所欲的生活,醉酒放歌,肆无忌惮。
有些怅然,更多的是释怀。
门框上有几个深深的孔。
子霏的手指无意中便按了进去。
好奇起来。
五个指头陷进去,丝丝合扣。
这是谁……捏出来的孔?
刚才行云走得匆忙,应该不是他吧。
可是木痕犹新,指印宛然。
这个人的指头一定很修长。
子霏缩回手来,食指上沾了一点红。
咦?
那个人被木刺扎破了手吧。血都沾在这里了。
第 106 章
风吹在脸颊上,热热的痛被凉风吹得妥贴舒适了些。
只是同榻共眠,行云至于生这么大气么?
摇摇头,又是想气又是想笑。
仔细认了道路,向着帝都宫城的方向去。
观花鞭马,醉酒折香。行云这样快乐而无忧的生活,让他有些羡慕。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这样的渴望见到辉月。
迫切而强烈的愿望,冲动得难以克制。
子霏捂着胸口,步子慢了下来。
觉得胸口闷痛。
那种沉钝的,压抑的痛楚,子霏所熟悉的痛楚,慢慢的扩散。
要命。
怎么不早不迟偏在这里。
前无村后无店,甚至一个行人也碰不到。
他捂着胸口慢慢靠着树坐倒。
这个旧伤,恐怕永远也好不了。
当时气急焦躁,拖着破败的身体,从隐龙折返天城,扑空。再追至帝都。
风云色变的上界,血流千里的帝都。
早也想过,无人相助,杨沃迟不可能一个人死里逃生,再潜踪那样久,最后捉到那一个空子来寻隙为凶。
奔雷曾经怀疑是七神。
但是七神已经尽被那时的飞天屠戮杀死。
谁也没有想到,是克伽。
突变猝生,奔雷身负重伤,星华与平舟远在西隅鞭长莫及,辉月独木难支。
什么风花雪月的话也放到一边,在危机四伏的困境中,什么也来不及去想去说。
同舟共济,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明天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年。
常常看着辉月认真的侧面,那时的子霏有种酸楚的甜蜜。
等大局底定,等一切动荡都平静之后,他会和辉月说个明白。
为什么跟着他跳下湖,那长长的,两个人无助的,象孩子一样,互相舔着伤口,相依为伴的日子。
隐龙那么的甜蜜的生活。
也有疑问,为什么辉月可以离开的那样决绝。
还怪他么?
还是因为他已经预知了帝都将有的变乱?
新伤迭叠上旧伤,新愁漫过了旧恨。
最后奔雷殒命,克伽伏诛,天界元气大伤,风云巨变。
辉月是众望所归的天帝,再无人有二言。
子霏的伤势始终反反复复难愈,汗青试了多少方法也不能令他好转。
子霏自己心知肚明,只要回到隐龙,那里的泉池,白江,可以治愈一切沉疴。
但是辉月在这里。
所以子霏连一次也没动过想要回去的念头。
只是辉月事忙,子霏怎么约见,都见不到。
一次,两次。
一天,两天。
一月,两月。
最后耐性耗尽,硬闯正殿。
被侍卫缴了剑押住,他不管,也顾不得反抗,大声呼唤辉月的名字。
“辉月!”
“我有话要和你说!”
“辉月不要走,我有话要说!”
“辉月!”
“辉月!”
辉月恍如不见,恍如不闻。用他独有的淡漠和遥远的目光,隔着一丛丛的屏障,冷冷看着。
那眼底什么也没有。
没有从前的温柔,没有曾经的天真,没有热恋的纯稚,没有共患难时的肯定信任。
被人拖走,茫茫然的忘了反抗。
抱着膝待在帝都的囚牢里。
那时候犹有心情嘲弄自己。
改朝换代,一代江山换帝君。可是这囚牢还是旧时样,一成不变。
倒比帝宫大殿上那张白玉椅子还显得稳固。
越想越好笑,辉月升基一月有余,称得上事事宽厚。想不到他天帝的囚牢里,第一个锁的人居然是自己。
惹恼了他了。
他现在是天帝,不比从前。
他不是那个惊吓无要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了。
对他宠溺爱护,情深难抑。可是子霏忘了,应该先尊敬他。
长久的,象是心心相连的相处让人忘记了,辉月是多么重视体统和脸面一个人。
当着这么多人,让他下不来台了……
实在也是该罚。
数着日升月落。
原本以为,顶多三天,辉月就会放他出去。
然后,他要和辉月说……好多好多的话。
精神可以撑住,因为头脑在期待未来。
但是身体不会,身体很现实,它是活在现在的。
子霏数到第十一次月亮落下的时候,陷入高热昏沉。
辉月终于开释,让汗青为他治伤。
汗青流着泪,为他找最好的药。
他只是撑着说,要见辉月。
然后,辉月终于来了。
那时候子霏不知道,痛哭的汗青在天帝寝宫前跪了三日三夜不饮不食,求辉月来看他。
如果早知道……
如果早知道辉月那时会说什么话……
可是就算早知道,不亲耳听到,也不会心死的吧?
后来,他看着辉月的脸,却听不到他还说了什么。
辉月用他一贯的冷漠,把子霏留在了那个弥漫着伤药味的屋子里。
帝都下起了雪。
很冷。
子霏昏昏醒醒,身体始终好不起来。
汗青急了也会骂他,骂完了也会哭。
后来,平舟和星华终于有了消息,他们脱险,得胜归来。
子霏请汗青向辉月转达,他想要返回隐龙。
辉月拨了人手护送他。
“殿下……等舟总管来了,再走吧。”汗青抱着他的手哭泣。
“还哭……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子霏看着那个一直随在他身旁的人:“文正……对你好么?”
汗青抹抹眼泪,点了点头。
“要好好珍惜呵……”子霏无力地一笑:“舟总管……你要是见着他,和他说一声,我还活着的事情。其实,不说也好……以前的飞天,是已经不在了。”
汗青的眼泪一下子又滚了下来,子霏忙改口:“还是先不要说。我的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等我好了,再告诉他,免得他挂怀。”
没有说出口的是,既然以前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说,又何必现在透露消息?他在帝都这些时候,一直都没有露真正的面目。
如果伤好不了,又何苦让平舟无谓的再伤心一次?
天空蓝得很,车马摇摇,离开了帝都。
那时候撑起浑身力气也回不了头。
子霏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来帝都了。
第 107 章
面具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许是被行云追打的时候遗在小屋里面。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晨雾渐渐变淡不见。
痛楚终于平复,子霏慢慢站起来,然后,拖着步子向回走。
来的时候轻快,回去的时候却用了足足的半天。
到了帝宫的时候,天已经过午了。
小侍急得团团转,看到他回去,真喜出望外。
子霏只是一径地摇头,不想喝水,也不想吃东西。
很累。
这个早就千疮百孔的身体,好象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小侍守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子霏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了开来:“现在的天医院……谁当值?如果是文先生或是汉青,请他们中的哪一个过来都好,”顿了顿,喘了几口气:“请司礼官替我转达天帝陛下,旧伤发作,我须得尽快回转,请他安排一下。”
小侍答应了一声跑了。
子霏瘫在床榻上,四肢沉得象灌满了铅……又象是抽掉了骨头。
软软的,沉重的,没有生命力的腐r一样。
可能是病痛的关系,回想起过往。
子霏觉得自己早已苍老,因为总是缅怀着过去。
却不希冀将来。
辉月许是被两百年,他的狂执吓坏了吧。
所以这一次总是避不见面。
其实,并不是因为还在妄想执着什么,才去请见的。
只是想多问一点,行云是如何复生的事情。
还有,难道普通朋友就不能叙叙别来之情?
不过,既然辉月摆明了态度,自己再赖着不走,也说不过去了。
虽然,到帝都来的首要任务,是为辉月庆生。
不过,想必见不到他的辉月,这个生辰会过得更愉悦而坦然吧。
手轻轻按上胸口,然后缓缓施力。
压迫住痛处,似乎可以减痛。
掌心触到不平滑的肌肤,子霏觉得有些释然,也有些茫然。
因为离别得太久,所以和平舟他们反而找不到什么话题,本来不是刻意隐瞒,却一直也没有透露身份。
现在觉得无所谓,面具也丢了。
可是,也要离开了。
身体一年差过一年。
离开隐龙谷,旧伤就反复发作。
这个屡次重伤过的身体,大概已经不行了吧。
头发灰白如絮,毫无光泽。
握在手里似一把枯草。
小侍已经去了半晌,却不见回转。
是没找到人,还是因为什么事情绊住了?
胸口冰冷而积闷的感觉渐渐削薄变淡。
子霏松一口气,无力的在榻上翻转身体。
睁开眼,看到的东西却是模糊不清的。
揉一把,再看。
仍然如此。
眼睛……怎么了?
小侍脚步声细碎,很快的跑了回来。
“大人,大人,文正先生来了。”
子霏轻轻嗯了一声,无力撑起身体,只是朝那进来的人淡淡的笑一笑。
“飞……”文正冲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子霏大人身体不适?请容在下诊脉。”
子霏微笑着摇了摇头,大概看清楚了文正的轮廓,在光影交错的室内,脸看不清楚:“不用诊,是旧伤。”
文正点一点头,动作俐落放下药箱。看来他真是急了,竟然自己背起药箱就跑了来,一个随从也没有带。
药箱里各种各样的药瓶,文正摸出其中一个来,倒了药丸给他服下。
“请您什么也别想,好好儿放松身体。”文正轻声细语:“大人的旧疾,最忌心情大起大落悲喜过度。”
子霏轻轻颔首,闭上了眼睛。
“我来访过大人一次,您正好是出去了。”文正在床边坐了下来:“汉青在天城,尚不知道您来了帝都,不然早就赶了来。”
“你们这些年……还好么?”
“都好。”
“还痛么?”
“好多了。”
看得出文正松了一口气,原来僵直的腰背慢慢软下来。
“您睡一会儿,我去备些药,等您醒了好服用。”
子霏轻声说:“有劳你了。”
的确很疲倦,身上没有力气,头脑也不清明。
早上行云……下手也实在是重了点儿吧。
现在脸上还是有些不舒服。
子霏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在脸颊上轻轻抚触。
“文……先生?”他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只看到一个朦胧不清的人影:“什么……时分了?”
没有回答。
子霏眨眨眼,屋里有些昏暗,但是天还没有全黑。那只手收了回去。
“被人当登徒子打了,很可笑吧……”无力的说了一句,笑了两声,就气喘起来:“你也看到了?真丢人……有消淤的药膏给我涂些,不然被更多人看到……不知道要怎么猜想。”
那人没有说话,手指再挨了上来,有些清凉滑腻,果然是沾了药膏的。
……………我是眼睛都睁不开了的分割线…………………………
眼睛都睁不开了,真的不能再熬了。
“多亏是你来,稳当得多。要是汉青看了,又要大惊小怪一番。不出半天,我的脸就丢出整个帝都去了。”子霏阖着眼帘,有一句没一句:“怎么也没人跟孔雀公子说说人伦之理,和他喝一场酒,被当登徒子暴打一顿。要是我真的伤重不治,也是个冤鬼。竟然因为这种乌龙的理由被打得旧伤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