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救活摩西,单是乔濬冲下得那颗人参精,万两银子都不足够。
这也是为什么,医馆的学徒和药童,那般不待见摩西的原因。不仅仅因为它的雌雄莫辨的身体,它身体遭受的那些凌\辱,更主要的是,他们医馆压箱底的宝贝药材,都拿出来给摩西救命了。大家心疼呀。
李静住进了苏家,苏长山和苏畅,忙得并没有多少时间见她,三餐都很少一起吃,倒是身为大夫并兼通希伯来语的管白,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跟她和摩西待在一起,教她希伯来语,交教摩西官话。
第一次给摩西诊脉时,管白惊得“啊”地轻声叫了出来,对着摩西用希伯来语道:“你可是遇到了贵人,他日有所成就,可别忘了答谢救你的那位大夫。”
摩西回了什么,管白并没有给李静翻译。
管白对着李静,依然是温和的言笑晏晏,只是,经常,李静能够感觉管白揉着腰眼睛对她放着绿光。这件事,让李静对着管白的时候,比在船上时,更加的小心了些。
只是,偶尔,晚上躺在床上,李静难免要叹一句“瞧我这媒人当的。”
正月十五的午后,李让坐车到了苏家,见到李静时,他那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静,你又丢下我一个人离开!”李让哭着,紧紧抓住了李静的手,苏家门口,他也不怕一众人笑话。
李静拉着李让到了她住的院子,坐在了院子里等着的管白和摩西见到李静回来,齐齐起身。
摩西起身,是出于礼貌;管白起身,则是惊的。
他手指着李让绝美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裂痕道:“之姝,这个白白净净小你一节,哭得梨花带雨,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莫不是你的双生弟弟?”
李静想抽出被李让牵着的手,李让却握得死紧。她只得就着牵着李让的手势对管白道:“船医大哥,这是家兄,李让,字之谦。如你和大叔师傅一样,我们是双生的。”说着,李静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擦了擦李让一路不停的眼泪道:“让,别哭了,见过船医大哥。”
李让这才抽了抽鼻子,放开李静的手拱手道:“在下李之谦,见过船医大哥。”脸上仍带着未干的泪水,可是,李让的姿态,温文尔雅,落落大方,宛然一个世家佳公子,比虽算不上粗俗,但绝对称不上气质的李静,活脱脱就高出了好几丈。
管白轻咳了一声,回礼道:“在下管元色,李公子有礼。”说完,管白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怕李让的脸皴了,李静拉着他,进了暖房。管白和摩西,也随后跟了进去。
下人上茶之后,管白眼睛在李静和李让之间来回转着道:“不知道小鱼看到之后,会有什么表情。”
李静想到管歆那张豆包脸,咧开嘴道:“大叔师傅一定会说‘眉间少了那个丑丑的一点都不圆的胎记,半点都不像’的。”
管白拿合起来的折扇拍着掌心道:“看来之姝真的是知小鱼甚深了,如何,要不要考虑今年跟着我们一起出海?”
故意的,管白这个问题,绝对是故意提的。为啥?他话是对李静说的,眼神却直直的看向了李让。
咬了咬牙,忍着手上被握紧的疼痛,李静微笑着道:“我就不给船医大哥添麻烦了。”
管白笑得倾国倾城地道:“不麻烦,有之姝在,船上多了很多乐趣。少东家肯定也希望你上船的,毕竟,你们可是秉烛夜谈的感情呀。”
随着管白的话语,李让的指甲,都嵌进李静掌心里了,她那可是习武磨出茧子的手掌呀。
李静眉间皱出火焰道:“鸿展大哥不待见我,全船上下不都是知道的吗?若不是为了船医大哥,别说秉烛夜谈了,他把我扔下海喂鱼的心都有。”
李静话音落下,难得的,管白的脸上染了绯色。
在管白羞涩的瞬间,苏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道:“谁把你扔下海里喂鱼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枉费我这几月辛苦为你搜集琴谱。”
随着声音,苏畅拎着一个看上去很有分量的布包掀帘进了暖房。
跟管白相处的甜蜜了,苏畅对女性,最起码,对李静,已不若初时那么拘谨别扭了。
李静咳了一声大声道:“鸿展大哥听错了,本少爷哪里说过什么喂鱼,本少爷刚刚是说,鸿展大哥每日在外奔波辛苦了,我这个吃闲饭的,是不是该献丑到厨房做鱼汤为你补补身子。”
“本少爷”三个字,李静重复了两遍,还不断对着苏畅眨眼,就盼着他能看到李让,读懂房间里的空气。
苏畅一进门,一双眼睛全被管白吸引去了,哪里还有余裕留给他人。
他视线黏在管白身上道:“你这丫头毛病又犯了,一个姑娘家家,没事总喜欢口称‘本少爷’,养成习惯了,将来恢复了女子身份,看谁敢娶你。”
满眼都是自己爱人了,还不忘数落她,李静真想把苏畅从窗户踢出去。
可是,现在,显然已经晚了。李让带着不可置信的颤音看向李静道:“静,刚才那位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女子身份?静不是弟弟吗?”
其实,比起这个,李让还想问,“他怎么知道你是女儿身的?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从听到管白说李静与苏畅秉烛夜谈那会儿,李让就莫名觉得心疼了。依着李静不喜与人接近的性子,他想要跟她睡一张床都要磨她好久。是什么样的交情,她才会愿意跟对方秉烛夜谈呢?
接下来听到的消息,让李让满满的装了李静的心,如被人刺了一剑一般,裂了口子,全溢出来了。以至于,他混乱了不止一点。
李静白了苏畅一眼,手放在李让的肩上神色严厉地道:“如果我是女子,你是不是就不会再亲近我了?作为双生哥哥,口口声声说我们是连在一起的你,只是对着身为‘弟弟’的我说的吗?”
如果此刻李让敢说一声“是”,李静能把他的肩胛骨卸了。
李让神色混乱的看向李静道:“当然不是,不管静是弟弟还是……还是妹……妹妹,我们都是一起的。”
李静眉间的莲花绽放开来,轻拍了拍李让的肩道:“那不就得了。其他的,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回去问父亲吧。”
李让茫然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直到离开苏家之前,李让都有些神思不属,连他本来要告诉李静的消息和约李静一起去看花灯的事,都忘了。
睢阳学舍
晚间,苏长山推掉了应酬要带着李静一起出门看花灯。
苏长山一番好意,李静不好拒绝,可是,下午李让离开时的神色,让她挂心的没有欣赏花灯的心情。
不过,最后,还是苏长山牵着李静,李静牵着摩西,三人一起出了苏家大门。
对于大街上异样的眼光,摩西初始还有些畏怯,总想往李静身后躲。被发现他动作的苏长山用希伯来语说了几句,他才咬着下唇与他们两人并行,饶是穿着厚厚的棉衣,披着貂裘披风,摩西还是止不住瑟瑟发抖。
指间传来的满是汗湿的冰凉的触感,让李静皱了皱眉道:“苏叔叔,要不我们在家行酒令玩吧,别出门了。”
苏长山停下来看向李静道:“静儿讨厌热闹吗?来年、再来年,苏叔叔可能都没有机会在大宋过上元节,静儿要是不太讨厌的话,就当陪苏叔叔好吗?”
其实,苏长山真正想说的是,“再过两年,你就成亲了,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们一起逛灯会了。”
对于身边跟着一个拖油瓶摩西,他已经很不悦了;如果再因为摩西的原因让他不能跟李静一起过一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团圆的上元节,他会把摩西卖到三佛齐的矿区去,让它给那些矿工泄yu。
风起,李静打了个寒颤,缩缩脖子道:“没,不讨厌,不讨厌。我就是怕苏叔叔领着我一小孩子,觉得没意思。”
苏长山握着李静的手紧了紧道:“苏叔叔说过,没把静儿当不懂事的孩子。”
这话,不知道是说给李静,还是说给他自己。
隔天,李静不放心李让,吃过早饭,把摩西托付给管白,自己回了别院。
门房的李兴,正在跟附近上山拾柴的村民聊天,见到李静回来,远远就起身摆出迎接的姿势。
待李静下马,李兴牵过马缰绳道:“主子,您回来了?”
这话问得,李静怎么听着怎么别扭。这在旁人听来,她不就是那夜游的纨绔吗?
撇了撇嘴,本着尊老爱幼的精神,李静挤出一个微笑道:“兴伯,三少爷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三少爷去山上睢阳学舍读书了,刚送走不到半个时辰。他昨天没跟您说吗?”
李让昨天见她,就只哭了,哪有机会说什么话。
“三少爷怎么想起到学舍读书了?夫子身体不舒服不能教他了吗?”
“老奴也不清楚,不过,今早,夫子和三少爷一起走的。曹员外和戚先生亲自来接的。”
“睢阳学舍在哪儿?”知道问不出什么缘由了,李静干脆就想着自己去那里问李让。
“往西走第三个道口,一直上去就是。门上有挺大的牌匾。要不老奴带您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李静说完,从李兴手中拿过马缰绳,回身骑马下山。
李兴还没来得及跟李静说那个路口往上是石阶,不能骑马,李静留下一串尘土烟雾,身形就不见了。
那拾柴的老农在李静走后对李兴道:“老哥哥,那俊俏的年轻后生,以后就是我们那田地的主子了吗?”
李兴刚才跟那老农把李静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可李静刚才那莽撞的样子,他脸s红s红地道:“我家主子今日是担心三少爷,平日,那可威武着呢。”
形容一孩子,你用“文静”、“体恤下人”、“平易近人”就不行吗?用“威武”,虽多年练武,可李静那身形,主要是那张雌雄莫辨的俊秀脸庞配上眉间那一朵莲花,怎么跟威武也沾不上边呀。
那老农咳了两声,咕哝道:“俊俏倒是挺俊俏的,威武吗?还没有我家大牛呢。”
李兴恼羞成怒的对那老农道:“再敢背后嚼主子舌头,那地,不让你家种了。”
那老农也不怕李兴,拿柴火枝打了打身上的土道:“真当你是主子呢?看那位对你这老东西那样,一定是个亲厚的主儿。说不定我们求着减租,都会答应呢。”
“老哥哥”变成“老东西”,这是什么样的差距呀。
李兴一气,差点儿跟那老头儿打起来。如果不是账房听到声音出来看了看,不管是李兴伤了,还是那老农伤了,这梁子,可就结下来了。
别院门口的闹剧不提,李静骑马到了那第三个路口,往上走,全是石砌的阶梯,骑马上山,她怕伤了马蹄;把马拴在山脚树下,她又担心她的巴库斯被人偷了。
挠着后脑勺权衡了一番,李静最终决定,下马牵着它上山。她就没想过,下山的时候,那摩擦冲击的刺激可比上山强多了。
到了台阶的尽头,李静远远就看到了三个街坊,白玉石头雕刻的,比进寺庙的山门,更多了几分威严。
穿过高高的街坊,李静抬头,“院書天應”,不对,她又习惯性从左往右了,倒过来看,“應天書院”四个大字。
李静记得,她十岁那一年,宋州被改为应天府。那应天书院,就应该是官办的学堂了吧。那个望不到头的宏伟劲儿,别说高中了,她的大学都没有。
门前的台阶,她自己踏上去都觉得践踏,别说是她的巴库斯了。
李静对着门房打盹儿的那个老头道:“大叔,请问睢阳学舍怎么走呀?”
那老头看着李静怔愣了片刻,随口回道:“这里就是。”
李静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头顶的牌匾道:“这不是写着‘应天书院’吗?”
那老头看李静那迷茫的样儿,咧着嘴呵呵笑道:“听公子口音,也不像外地人呀。睢阳学舍就是应天书院,当年皇上赐匾轰动了整个宋州城,您难道就没听着?”
这事,李静还当真就没听说过。谁让她“质胜于文”,还加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呢?
一个冬天在屋闷白了的面皮染了绯红,李静咬了咬弯曲的食指道:“大叔,今天新来的学生李之谦,您知道他在哪儿上课吗?”
“公子问得是郡王府家的如玉公子吗?刚跟院长和学助进去没一个时辰。您是他什么人呀?”说到李让,那老头昏昏欲睡的豆丁眼睛都变得发亮了。
“我是他弟弟,找他有些事,我能进去吗?”一年多的时间,体弱多病的李让如何成长为了连看门的老头都知晓的名人“如玉公子”,李静不知道;好在,经过了一年多的海上历练,或者说,在管歆和苏畅的摧残之下,别的没有学会,“有容乃大”这一点,李静多少学了皮毛,所以,她这次难得没有因为嫉妒拂袖而去,而是耐下心来跟守门的老头申请进门。
“你就是那坊间有名的‘弄琴公子’?”老头说着,整个人突地站了起来,因为突然起身的眩晕,如若不是李静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老头就算不跌倒,至少一个踉跄也会把脚崴了。
听到自己也有一个称号,还是跟附庸风雅的“琴棋书画”首字的“琴”相关,李静虽是极力控制着表情,嘴角还是难免往上翘了。
“什么公子的我倒是不知道,不过,从相貌上,你也看得出我跟李之谦是兄弟吧。我找他有急事,大叔能让我进去吗?”
老头抽出被李静扶着的胳膊,手搭在门环上道:“公……哦,不,小世子请进。”
李静进门之后,老头一边帮李静拴马,叹息着摇头。
李静以为“弄琴公子”是多么风雅的称号,可是,她却不知,就那个称号本身,已经含了无限贬义。贵族世家的王孙公子,即便是喜欢琴棋书画,也会请师傅上门教授,甚者,自己不屑学只请伶人乐师到府上演奏娱乐;而李静,却是小小年纪就混迹在了坊间。
虽然她本来的目的只是为学琴,也确实没有过学琴以外的行为;可是,瓦肆勾栏,会弹琴的不只是男性乐师,那些女子,有几个能是清白之身?谁又能相信,一个少年混迹与勾栏瓦肆,见多了旖旎诱惑,能守得住自我,做得了那柳下惠?
这一个“弄”字,也是值得玩味的。是弹弄琴弦,还是耍弄美人?
空x来风,从来都是不可避免的;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人即便自觉远离诱惑,难免还会受到一些负面的风评,况李静自己把自己投向了那个充满诱惑的场所?
好在,这些,沾沾自喜的李静姑娘无从知晓。否则……
李静一路问了七八个人才找到李让,在院长的办公室。
李让在看到李静的瞬间,闪烁着避开了她的目光。李静心里“咯噔”一下,她最不想看到的,还是过早的来临了。
因为李让目光的闪躲,李静本想转身离去的。可是,刘孺子却给戚舜宾和曹诚介绍了李静,笑着把李静介绍作他的“忘年之交”。
李静心中,前世的记忆,让她对校长、老师自然的还存着一份亲近尊重之情,即使心情不好,她也忍下来坐在下首跟几人寒暄。
到了饭点儿,戚舜宾、曹诚、刘孺子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李静那眼角瞥见了在门口徘徊的书院小厮,起身告辞。
因为刘孺子的关系,戚舜宾和曹诚亲自把李静送到了书院门口,并且在李静告辞之时跟她定下他日来书院讲学的约定,当然,李静知道,多半只是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