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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是要干什么?
作者:黑人薄荷 日期:2011…12…27 10:07
(七十二)庄宁
我是有预谋的,和母亲谈起那家mǔ_zǐ的往事。
那天,和随后发生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就像我父亲曾经有预谋地夺走他人的性命一样,我也有预谋地去攻击我的母亲。我为了我的生存,攻击了她多年来的意志。我在那一天里,发了疯地毫无怜悯地(甚至是故意报复地)用言语撕咬她的大脑,宣泄的快意让我不愿停下来。我根本没有去想她要怎样在心里,在我抛出每一个利剑之后,构筑起支撑让自己不要被击垮。她看着面前渐渐变得面目狰狞的孩子,她的心痛苦吗?她是否觉得绝望?说悲哀,都太浅了吧。
可那是我在心里攒了很多年的东西,我在想象里无数次地对她表白过。我只认定她是这世上和我血缘最亲的那一个,我仗着无论如何发泄她都不会抛弃我,就像她当年也没有把我抛弃而选择嫁给父亲一样。我是不是啊,真的就和他一样,生来就是夺人性命的!也许,真的夺人性命反倒更好,那一定比死亡还更痛苦的精神摧残……妈妈……对不起……您的女儿不是来这和你谈心的,她完全是有预谋地把你带到这来,说出下面的话。她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剥夺您的东西。她要强迫你接受她的真实,体会她的种种痛苦,感受她决心的力量,成为她成长的垫脚石。
妈妈。
妈……
我看着母亲脸上的疑惑,继续说着记忆中那对mǔ_zǐ的往事——
“他妈一边吼儿子一边拿手一个劲在桌子上拍,砰砰砰的,我都觉得疼。然后就听见她竟然开始哭,就跟不会写作业的人是她一样,一边哭一边说自己命苦,为什么自己儿子会这样,比别人差了那么多。然后又开始数落孩子爸爸不关心孩子学习,就只有自己一个人c心得跟什么似的。我都听得可清楚了,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听见,她喊得那么大声,哭得又那么大声,小区不知多少人都能听清楚。一开始还有邻居会去敲门,劝劝她,后来也没人去劝了。有时候她丈夫受不了,回了几句嘴。这下倒好,夫妻俩开始吵起来了,谁也没心思去管儿子的作业了。那小孩跟我年纪差不多,一个学校的,不过不在一个班。我看见他平时也不爱说话也不跟别的小孩玩,总是头低着。但是一旦哪个同学调皮,故意说到他妈,他就会跟别人厮打。我见过好多次。于是有些小孩就聚众,一齐学他妈的腔调朝他喊。然后他就冲上去打,可是一个人打不过,最后就被那些孩子压在最底下了。有时候更过分,他们还不许他去厕所,把他堵在门口,一整个下课间的时间呐,都没有人上去管管。”说到这里,我停下来,看着母亲。
“是吗。”她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的话含糊不清的。
“是啊。”我答得很淡,“我记得后来他初中都还没上完呢,就跟他家亲戚到南方打工去了,是吧。”母亲虽然点了一下头,但我看得出来她其实未必记得。于是我又看着她,脸上淡淡的笑容说道:“妈,你知道吗,你从来,都没像他妈那样对过我。就算我作业写错了,哪怕故意没写,你也都从来没对我大声过。更别提什么哭啊闹啊的了,你更不可能去做吧。当时我心里还想呢,虽然因为别人总说,总说起我爸,让我在学校里其实也挺被人看不起的,可至少,我在家不用遭这份罪了。”
我终于提起我爸(也许她没料到我会提到的这么快),于是母亲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地在我脸上停留片刻,让我忽然有些害怕,但并未持续很长时间,我就又稳住了。我走到旁边供人休息的石凳上坐下,她也坐过来,和我面面相视,依旧不改冷静沉默。我看着她这样子,忍耐半晌,忽然笑了,直视着她的眼睛——
“妈,你是不是以为李丹语她爸那天找我是要跟我谈他女儿的事。你错了。或者说,并没完全猜对。而你以为今天我把你叫到这里来,也是为了李丹语的事。那你就又没有猜对。我今天要跟说的事情与她无关,半点关系都没有。我要说的是你跟我的事情,是你孩子的事情。我要让你彻底知道的是,你面前的这个你的孩子,究竟是他妈个什么鬼东西!有兴趣吗,啊?”
我骂了脏话,母亲愣住了。我没空管她的心情,开始一张张打手里的牌——
“妈,你能跟我说说,在你心里,我外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强迫自己有意识地掌握主动权,引导母亲往我话里的陷阱走,好达到自己的目的。她见我忽然调转话锋说到外公的身上,抿了抿嘴唇,跟我说:“你外公,大家都说他……”我立刻抬起手掌打断她:“不要说大家都认为的,我问的是在你自己心里的,你敢说出来的那些。”我语气很重,她吃了一惊,又抿抿嘴唇重新开口,说出的评价很漂亮:“学识渊博,恪守原则,不讲什么私情,待人礼貌有分寸,这就是你外公。”我面色沉静眼神不动的紧紧盯着她,忽然咧开嘴使劲笑,良久,斜起嘴角刻薄地反问:“是吗?你也这么认为?那她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呐。”她没接话,于是我继续语气轻浮,“可怎么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死读书,不知变通,冷酷无情,对自己亲人也不舍得心慈手软的老家伙呢。”妈妈的眉毛往中间拧,变得有点倒竖,她怒了。“庄宁,”她果然怒了,语带寒意地喊我名字,“我不管你今天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也不管在你心里有多不喜欢你外公,但他是我父亲,我请你说话尊重他。”
“请?”我刻薄地重复,瞳孔看向她的力度连自己都觉得疼。
“没错。”她忍了一下,终究还是这么回答我。
片刻的沉默。“好吧。我道歉。”我笑得很快很开,她大概已经意识到我是故意在玩什么把戏,眉目间的凝重越来越深。这么多年,我无数次见过她这样子,我就喜欢她这样子!于是我继续刺激她,我想看她到底要什么程度才会被彻底激怒——
“妈,这么多年来你在我面前,表现得对外公都不冷不淡的。可其实,你心里是很喜欢他的吧。你是很喜欢很自豪有这么样一位父亲的吧。受人尊敬,品格高洁,桃李遍天下,这些东西,你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心满意足吧。你觉得身为他的小女儿,有这样一位父亲,不说此生无憾,至少也是莫大的荣幸,走到哪,都能抬头挺胸喽。”
她比我想象的要沉静得多,也是,毕竟是他的女儿,不会这么没有气度教养,随随便便被几句故意带着轻浮之气的薄言冷语就惹得变了脸色的,她不会给他丢人,我早就知道的。她没回我的话,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像个跳梁小丑在那表演。没错,我就是小丑。我他妈就是个小丑!我在你们面前,我记事里被你第一次带回你娘家,带到他那所大宅子里的那天起,我他妈就是个小丑!我宁愿你打我骂我,都不想跟着你在那里看你笑。我好恨呐!为什么我的妈妈,在家里,和我认为本该相亲相爱的父亲不笑。偏偏回到了这里的时候,她会笑。可是这里的人,却又都对我笑得那么不自在呢?
那时,这个世界的规则和道德,第一次在我面前深切地展示出它的矛盾来,辛辣,冷酷,锋利,着我去思考。这一思考,就到了现在,成了我每时每刻的使命一般。哈哈,真他妈够讽刺的!
作者:黑人薄荷 日期:2011…12…27 10:10
…
(七十三)宁妈妈
庄宁用那样一种语气谈论起她外公,我是真的很生气。我知道她对老人家一直不满,可那毕竟是长辈。你怎么能这样?可转念又一想,与其说她是对老人家不满,倒不如说,那些不满其实全都应该是冲着我来的。这样一想我的心里暗自生出许多惭愧,我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是有很大责任的。孩子没错,她那么小的时候我没在她外公面前保护好她。她受学校还有邻里周围那些不相干人的白眼也就算了,但是在自己亲外公那里也会有被人背地说三道四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孩子啊,真的犯的着这样吗?当年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是我自己糊涂是我没给家里人长脸,想说的话就冲着我来呗,拿我孩子当什么出气筒呢。
“宁宁,”我叫了她一声,语气和缓下来,“我知道你不喜欢外公。可那毕竟是你外公,而且他现在年纪大了,是个老人了。妈妈求你,别跟他那么不相处了好不好。就算他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看在妈妈的份上,过去了好吗?”
她笑了,是嘲笑。“果然啊,这世上,孩子原谅父母比父母原谅孩子要快要简单要容易得多啊。所有的小孩都是天真可爱的应该受宠,所有的老人都是忠厚慈祥的应该尊敬,是这个道理没错吧?”她直盯着我看,我能明白她这话里故意刻薄的不是我和她外公那么简单,恐怕也是她和自己的父母之间。只是这样一种暗示让我有点受不了,我觉得自己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我生气了。可她却还是不管不顾,她说——
“我也想有一种荣耀,生来就带着它,享受它的保护。就算不让别人因此而尊敬我,可至少也让我尝尝被人羡慕是个什么滋味吧。可是呢?”她抬眼看我,“外公的这份荣耀我竟然命贱到无福消受。它们跟我爸的名声合在一起,带给我的是更辛辣的嘲笑。当那些小孩子,他们手互相搭着肩围在我面前对我喊的时候,妈,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我想的竟然是,我想用从我爸那里得来的东西,那些黑暗的不正义的手段,朝他们还回去,而不是用我外公的荣誉来回击他们的嘲笑。你想过为什么吗?要是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想过。我想到的答案就是,那些荣誉它原来不是我的啊。我爸给我的东西才是我的,才是被世人认可的。就像你爸给你的东西一样,你接受了,人们认为那是理所当然,那是传承。可到了我这里,却只能是不争气,却还想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混蛋玩意了。”
我觉得嘴巴里一阵阵的苦不堪言,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我有点生气,觉得受到了羞辱和冒犯,但同时又觉得惭愧,不敢面对她。我想说事实不是这样的,可发现无论如何都难逃狡辩的嫌疑而无法心安理得。她说的没错,虽然听起来未免武断,但却是某种的确发生过的事实。有的时候,我们只能看见片面,是因为我们只肯接受片面。
“妈,你从外公那里得来的,是荣誉,是种种正面的被人们羡慕的东西。可你没法把这些过继到我的身上,因为你太看重它们了,你把它们在心里高高在上的放着,崇拜着供奉着,你没把它们变成自己得心应手的东西,你只是把它们当做你强有力的依靠。一旦你受了委屈的时候,你觉得你有个后盾可以保护你,所以你可以不再害怕。可是,妈,我呢?你想过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就那么被他们嘲笑排挤的时候,我可以拿什么出来保护自己?外公的荣誉?不。他们正是用这个来嘲笑我的。我爸的黑暗?不。那不是正义,那会被世人唾弃。没准我一旦真的拿出来了,他们就不是嘲笑那么简单的了,他们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代表正义,就可以来消灭我了。你说,我有那么傻吗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可千万不要小瞧小孩,小孩是天生的y谋家,钻着大人轻视和宠爱他们的空子,几乎可以所向披靡。”
我被她这一通讽刺真的抢白得无言以对,期间的心酸、羞愧、恼怒不是简单说说就能形容的。她说的淡然,却让我不得不回忆起了当年的好多往事。那些画面在我脑海里,我想起曾经去幼儿园门口接她的那些日子,她总是出来得很晚,夹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中间,双手紧紧抓着书包的两条肩带,弓着背,走到我面前的时候都不肯放松。
我扭过头不敢再看她,我到此刻才发现她的眼睛是带着一种不可视的力量的,黑白分明得像是利刃,让人觉得看一眼就有可能会受伤。但其实呢?其实只是我害怕在那里面照见自己的懦弱。我做过很多错事,却悔过很少,我以前想着等死后的炼狱来惩罚自己的罪过,却没想到还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承受不了了。
“如果你和我爸谁都保护不了我也阻止不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那我除了依靠自己以外,没有别的出路。这世上跟我最亲的两个人我都无法依靠,难道我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吗?妈,你知道吗,我谁也不相信,甚至包括我自己。我无法产生信任感,我觉得这种东西最经不起考验。我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现在也是,可能好一点了,但还是改不了凡事疑神疑鬼的毛病。妈,不怕说出来让你寒心,我连你我都不信。当然,我可以信你不会害我,但我不信你不会伤害我。但是对于我爸,”不知何时我又把头扭回去看她了,她说到这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让我心酸地冷笑着,“我却连前一个都做不到。因为他曾经想过要杀了你跟我的,虽然他没有真的动手,可这种事情……”
她停下来冷笑着看我。我只能瞪大了眼睛看她,吃惊她果然知道!她父亲被捕之后,他们几乎没有相见的机会,因为他一直不愿意见女儿。而他走了之后,我们母女之间更是都刻意避免去谈及与她父亲有关的任何事情。我知道这样的一种做法很不健康,可我就像害了大病的人一样,也许需要的痊愈期太长了,不可避免的,留下了后遗症。
她表现出了超乎我意料之外的淡定,就像那种早就接受了宿命态度的人。我知道我不可以小看她,这个孩子她有强烈的与众不同的地方,说不出是好的还是坏的,但你无法忽视。如果非要我说出一点来的话,那恐怕就是她有一种凡事能够尽在掌握的笃定。我忽然想起她自幼就是个自律异于常人的小孩,每天井井有条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不喜欢的东西哪怕再贵重也不会多看一眼就扔掉,“无用的东西就不能占着有用的地方”,她第一次说这样话的时候可能十岁都不到,把那些她决定不再看的书籍用绳子扎得整整齐齐,扔出来当废品卖掉。我当时只觉得这小孩我行我素,却竟然也不敢上前去制止去检查那里面是不是还有有用的部分。如果我真的做了,以她那个时候还不能像如今这样控制情绪的性格,她一定会大发雷霆,说我不该动她的东西,哪怕是垃圾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