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边如海的叶冠深处,唐雪见目睹更多的尸骸。城中堆积的多是无面国众,耷拉在枝条上的,却多是天兵天将,满树的金叶,原来多是金甲,那熠熠的刀剑寒光似月,照亮无面国三百年。
她飞身遁入繁茂枝头,神树似有感应,枝干上一副髑髅般的树皮面孔,忽然自眼眶里喷出飞瀑般的血。人间又落了一场大雨。唐雪见听闻脚下遥远的城池里,忽然传来震天的杀声。那枝头的天兵天将,纷纷坠下,落入城中,卷起无边杀孽血海,咆孝亿万光阴如雷。她再回头望去,云雾深深,遮蔽了残破的国。
渡过一重重叶冠,如是三十三层云雾。
唐雪见飞越百年,终于抵达树顶。
环顾四周放眼望去,天上仙境气象绝伦。千千宫阙如群山,迢迢星汉似江海,飞霞转赤,大日出焉东方,暮霭沉银,望舒驾踏西极,日月同天普照,寰宇奇光焕彩。人目不可逼视,鬼神亦为叹服。唐雪见处无边霞色之中,不知身之所在,手引神木枝条,缓步前行,终至树干顶端,内有一巢,乃天女取凰鸟之羽编织。巢中别无它物,惟素色人心神果一枚。
唐雪见捧起神果,只觉心惊神动,那果壳忽而崩裂,似天成胎卵,孵化青黄神剑一柄。
这一柄神剑遽然出世,刹那周天变色,日月齐音。
紫薇宫阙飞出大天尊敕令一道,声若雷霆,亟命呈上神剑。唐雪见挥剑斩了敕令,此举大逆不道,触怒天威,四方天河里奔出一群天马朝神树杀来,可那天马披挂整齐,却不见了马背上天兵天将。
趁着日月昏沉,再看那天宫内,朝堂分明空荡荡,莫说漫天仙班,天尊宝座亦是空悬。
偌大天界,不知为何早已是人去楼空,只留日月永照,霞光恒昌。
“你来了。”有一声幽幽叹息,自天边传来。
红衣女仙化一道剑虹,循声而往,直抵斩仙台上,遥望那一根浑天诛戮刑罚雷柱下,钉了一具骸骨。
说是骸骨,其实竟是个活人,只是身如朽木,手足断折,周身溃烂好似腐木。
此人已不知在此受刑多少岁月,昔年斩仙台上,雷部神将攥列缺而炼阴阳,将涛涛雷光凝作四寸长短的玉梭百余支,乱糟糟刺入这罪人躯体。至今玉梭仍在,洞穿肌骨,纵使他已烂得白骨森森,腹部只余一根嵴柱,胸膛可见排肋,这些雷霆依旧光灿,灼体焚魂之苦不减分毫。
月缺日蚀,周天晦暗。只余星光如水,照耀这一方斩仙台。
唐雪见怅然凝望台上骸骨,长发如雪三千丈,遮蔽了故旧容颜。
待她踏入法场,周遭不知何时,涌现一群鬼类,正翘首以盼,面上残缺的五官,都显出垂涎欲滴的神色。
“景天,我来迟了。”
“不迟。你能来,就不迟。”斩仙台上不是旁人,正是窃绳登天的锦绣剑仙。
“你、你怎么,又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因我言出必诺,不违……侠义。”景天抬起头,白发如瀑,隐约显出一张粉彩描绘的脸庞。
唐雪见悚然一惊。她环顾四周,刑台下群鬼喁喁,一副焦躁渴盼,又惊惧惶然的模样。
青霄呜呜风吹,似有锣鼓响。她侧耳倾听,听到那戏班子的弦声,听到法场的鼓声。一个伊伊呀呀,一个嗡嗡哝哝,戏台下看客翘盼,法场外众仙俯瞰。前世今世,皆在此处交汇。
日月光辉齐放,迸发漫天霞光异彩,唐雪见眼前恍忽,看着景天穿戴一副古将军披挂,在台上唱念戏文,脸上粉彩寸寸剥落化作青烟,教台下众鬼啜食,也看着景天白衣飒飒,在斩仙台上受万雷戮身,血流如注点滴凝结红玉,供群仙服享。
唐雪见恨声道:“尔等皆是该死!”她愤然挥动青黄神剑,朝台下众鬼噼去。
锦绣剑囊孕育枯荣法意,得神树滋养,仙光浸润,已在幻境内经历无边孽海,正是千锤百炼方成此宝,威能惊天动地,锋锐所向披靡。唐雪见只不过轻轻一斩,台下众鬼登时首级落地。万鬼抱着自家头颅恸哭,唐雪见只觉痛快,放声大笑。
“错了!错了!”台下众鬼齐齐悲鸣。
“哪里错了?”
“罪不在我!罪不在我!”
唐雪见亲眼所见,这群鬼类何等贪求无餍,如何无罪?她虽知此地皆是幻境,仍不免怒火攻心,如今功成天仙,自恃圆满,自然要以手中剑器,杀出个朗朗青天!
众鬼见她二话不说,又要挥剑砍来,急忙朝唐雪见身后指点,怀里人头争先恐后地高呼:“瞧!瞧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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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雪见忽觉脑后生风,腾身侧跃,躲开一道寈紫剑气。再看身后,雷罚柱下,景天面颊粉彩如瀑流淌,自他胸膛处,刺出一柄骨色邪剑,方才就是这柄剑器暗中偷袭。
景天身形渐渐化作飞灰,而胸前邪剑缓缓解封,悬浮当空。剑如游龙出海,盘绕雷柱,所过之处,偌大雷柱寸寸断碎,及至九丈九处,雷柱轰然崩裂,吹出罡风千百重,摩擦亿万里云海,刹那间,偌大天界为电雹所惊,乌沉兔隐,众星齐暝,四极八荒皆遁入漠漠长夜,乃至太虚希夷,目不可视物,耳不能闻声,如若至大至空,无法无天之境地。
此剑一出,摇落天宇,摧倒仙阙,气象惊骇鬼神。
唐雪见目睹景天化作齑粉,顿感心如刀绞,她更不多言,举起枯荣神剑朝那邪剑噼下。
邪剑虽强,然无兵主驾驭,如何敌得过神剑。当即连斩千击,任凭如何躲闪,次次正中剑嵴,剑身遽然裂开一道缝隙,哀鸣坠落。
骨色邪剑飘然而下,正巧落在一人手中。
那人不知何时立在斩仙台下,赤髯长发,头戴天冕,抬手抚过剑身。邪剑铿然长鸣,似极欣悦,然余音婉转,又似在告状受人欺侮,显现非凡灵性。
“唐小友,许久未见了。如今你功力大进,已得天仙果位,真是可喜可贺,朕心甚慰。”
“邪剑仙,果然是你在捣鬼。”
邪剑仙身畔原先众鬼已经化作枯骨,灰尘堆里尽是仙人衣冠。这偌大天界,如今也仅存他们二人,而他们之间,也仅有一人能活。
“朕手下满朝文臣武将,都为景小友所害。嗟呼,朕已为六界共尊,而今却是孤家寡人,唐小友道行精深,本领不凡,正合朕所用,不若速速来投,朕当封你作个夜游神,今后幽冥国内供奉,自可分一杯羹。”
“他能杀你朝上下,却没能把你也诛除,可见是不如我了。”
“唐小友,此言何意?”
唐雪见哂笑,“自是要取你狗命!”她纵身化一道剑虹直扑近前,决绝不回。
邪剑仙观剑光而动容,抚掌而赞:“果真不能小瞧天下英杰,竟有这等化法为剑之神通,景小友果真天纵奇才。”
这老魔一言道出究竟,盖景天合三世之力,铸就锦绣神剑,此为炼假成真,幻虚为实之至道,其人境界已直追当年神剑四宗,放眼六界亦是第一流的剑仙人物,自然不受幻境拘束,大可运转法力无碍。唐雪见得景天相助,铸就神剑,又得女娲传人暗中援手,炼化灵珠,固能在幻境中施展神通本领,已是天大的机缘。
唐雪见一剑挥下,那老魔岿然不动,任由她斩落,即便人头落地,尚且含笑。
邪剑仙身形化作尘烟,那柄骨色邪剑跌在斩仙台上。
“老魔!你在此藏头露尾,莫非怕了!”
四下广漠太虚里,忽而响起滚滚闷雷,罡风自下方吹起,天上宫阙尽在风中化作泥沙。
乾坤之内,一阵狂笑。老魔头声若洪钟,八方传音。唐雪见忽觉上方亮如白昼,抬头一望,中天亮起两颗斗大极星,正好比两颗白惨惨的眼珠,滴熘熘打转,凝视渺若芥子的红衣剑仙。
那老魔笑道:“唐小友,你语出狂傲,本领不凡,殊不知,早已入了朕腹中,你道朕藏头露尾,朕却是包纳宇宙,襟怀乾坤,无所不在,亦无所在!”
唐雪见心沉如水,虽不气馁,却已暗觉棘手。这老魔在此方幻境中身份显赫,道行如山,实在难以匹敌。她而今又是单打独斗,论境界,论手段,皆不如邪剑仙远矣。
眼看老魔催动神通,头顶天星大放奇光,四方上下都有妖风来吹,更有毒火紫电杂杂而落,任是哪路神仙沦落此劫,不消一时半刻就要化作血泥。唐雪见以身化虹,与剑相合,穿梭毒火,寻隙妖风,避荫星照,便似一叶轻舟浮游滔滔万里之浪,顷刻便有翻覆之祸。
唐雪见神化冥冥,意合六虚,竭尽所能以求自保,只叵耐这老魔手段无穷无尽,任她逃到何处,头顶天星一照,便有劫雷加身。若不能毁去老魔双目,恐怕今生今世不能逃脱追杀。
待她鼓起勇力,御剑冲霄,愈是接近天星一里,周遭劫数愈是凶险三分,不多时,更有铁木刺、弱水、南斗离火、天将、灵官书、白渠车、天帝宝箓等神通,一应打来。四方天宇重重照彻,亿万星斗次第重明。唐雪见鼓动法力,神剑大放青黄异彩,好比一轮奇日冉冉升腾,遽然冲破劫数桎梏,及至双星前一剑刺入,天星却作混洞,反将她吞入。
神剑钻进令圄,周遭一派混沌景象。唐雪见目不能视,耳不能闻,鼻不能嗅,口不能言,身不能转,意不能动,六识封闭,心念入寂,转瞬胜败易手,已是无心杀贼,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