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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邈邈故人庄(上)

丹棘是忘忧之草,青棠乃合欢之花,若使人蠲怒,多赠以丹棘青棠,题目不过是借用了这个典故。

“从今日起,冥岳要多加一条铁律,亦是这七十三条戒律之首,不许对无辜百姓出手,违者必处以极刑,无论是谁,绝不姑息。”

小凤在前厅议事,芳笙坐在后堂,正以掌力,削着一颗碗大的雪花梨。这是老伯见小凤喜欢,便将庄子里新结的几样果品,另有糖糕蒸酥等小食,皆用锦盒装了,与琼枝新制的花茶,一起遣人送了来。

芳笙将梨片拧出汁来,滴进了壶中,又一勺龙眼蜜,闻得人声渐息,于是将花茶倒了一盏,和一碟紫云糕,端去了前厅。

她才放下托盘,却被小凤拉住手,一起坐到了榻上。

“以后就由她掌管冥岳戒条,你们都要尊称她一声湘君,记住,敬她就和敬我一样。”

芳笙也不理底下窃窃私语,听闻小凤此言,她也在塌上坐住了。

红萼见师父脸上笑意,连忙趁此将好消息禀道:“师父,两广十三派听到师父的威名,也纷纷投靠了冥岳。”

小凤心生疑虑:两广十三派,可一向对天龙帮唯命是从。

芳笙深知内里:官府近来对沿海货运看得极紧,这些人见事不谐,自要另寻靠山了。

二人的手仍连在一起,芳笙广袖正是遮掩,她在小凤掌心上,写了“墙头草”三字。

小凤也在她手背上划了一下,对着众人道:“也好,就先让他们去筹备兵器罢。”心中却想:即便在墙头左右摇摆,她也能将之变成疾风劲草,若真难抵风摧,大不了斩草除根。

又起身,对众人道:“我闭关多年,想来有很多故人,对我分外想念,红萼,梦莲,绛雪,你们三个这就去广发武林帖,我会一个一个好生接见,最好他们一起来对付我,也让我省些功夫。”

待众弟子散后,一直用内力温着的茶,被她放在了小凤手边,耳中却突然传来一句不满:“不过是个小白脸,仗着有几分姿色,把师父迷住了。”又听一人道:“师妹休要妄言,你这样就是不敬师父了。”原来是蒲、云二人。

芳笙失去二觉,加之内功深厚,因而耳力卓绝。她一笑了之,不甚在意,看了小凤后,却又想:这真是口服心不服了,这样的徒弟,也太不把自己师父放在眼里。于是用内力,传音给云梦莲一人,索性吓她一下:“此言差矣,罗某姿色,可不止几分。”

却听小凤问她:“又傻笑什么?”

她笑的更为欢畅:“在想我上辈子,必然拯救过天下苍生,此世才被许了一双明目,认定了冥岳岳主一人,我这个小贼,真是太有眼光了!”

小凤掰下一小块糕点,直接塞到了芳笙口中:“又在胡说。”

笑着咽下后,只见她又装作委屈:“哪里是胡说,你有何处不招人喜欢?远的不提,你才住庄子几天,老伯都把我抛在了脑后,你才回冥岳一日,又是派人送东西,又是来信嘘寒问暖,字里行间,都不曾提我半字,就连琼枝都说了不下十次:‘师父可要好好听师娘的话’,瞧瞧,有多惦记你,可见,我是没人想着了。”

小凤知道,芳笙这样说,是因她家人诚心待自己,比她自己得人惦念,还要高兴百倍。

却道:“若他们不待见你,不还有我这个冥岳岳主。”自己又先笑了,将芳笙梅腮一抹:“必不让你露宿街头。”

如此欢欢喜喜,半月倏然而过。

一日,小凤粉拳敲在案上,恨铁不成钢道:“我和她们说,先行准备攻打少林,红萼梦莲两个,居然畏手畏脚,红萼更以兵器不足来推脱,我都给了她们那么长时间,这二人真是胸无大志!”

她想:先拿下所谓的“泰山北斗”,必能削弱那些三帮四派的斗志,若想在江湖中,一举扬名立万,少林寺更是首矢之地,为此她已筹备多年,自是全局在握。

此时芳笙偏坐榻上,双手对弈,将自己步步置入死地,又处处绝境逢生。她心中,倒有些想念天风道长了。他们二人一旦兴起,少说也要手谈五天五夜,再一同畅饮无度,更要谭天说地,全然忘却自我......

见芳笙正在托腮出神,小凤一下子,从她举着的两指间,拿到了棋子,又为她结束了此局。

她抬眼望去,只见小凤满脸写着:还不快来哄我!这般模样分外可人。

拾棋盘,她有如闲叙家常道:“天下还是常人多些,用万里挑一来形容你,都觉得此词过分简薄,岂是人人都能做得冥岳岳主?她们若要洞察世事,还需你这位严师心教导,假以时日,又岂有不成大器之理?”

小凤摆弄衣袖,打了个机锋道:“那你又是何人?”

她笑道:“我一心爱慕仙子,痴如我耶?狂如我耶?无斯境者,何以成一呆子也。”

望着她,小凤心中叹道:纵使有人痴如你,狂如你,却未必如你。愿为我作呆子的,也惟你一人罢了。

只听芳笙又慰道:“别为小事伤神,刀枪剑戟好说,至于那些三帮四派,无外乎我的老本行了。”

她一些铺子里,早在月前,就有几百来个铁匠锻造兵器,夜以继日,轮流替换,成果显著。

小凤也想到了她话中内理,揪着她鼻子,笑说:“是啊,你这个小贼头,自然能招来贼众了。”

她铺纸研墨道:“尽偷他们的,也太麻烦了,数领头几个帮派势焰嚣张,索性毁了他们兵器房,先为我的大美人出口气。”

于是她提笔写下:能盗当盗,难盗则毁,无须强求,搅乱方妙,当以自身安危为重,走为上策。

小凤见字迹清矍,与客栈牌匾,又是一种风格,想了想,先问道:“你喜欢张颠狂草?”

她取出一只画有瘦竹的雪笺,将信以蜜蜡软脂封好,谈道:“并非嗜好,只觉张季明的‘孤蓬自振,惊尘坐飞’,与‘鸣阳’二字最为相宜,也衬的上凤英姿,便练了些时日。”

芳笙益求,曾半年足不出户,只顾饮酒舞剑,揣摩张颠心境,当的上是痴是狂。

小凤对琼枝所言,仅一块牌匾就尽心思,至此有了更多感慨,亦喜亦叹间,只得在心中嗔道:果真是个呆子。又问:“这次送信,又要劳烦好兄弟了?”

她像是告状一般:“他在冥岳都待懒了,你又每天都喂他美酒佳肴,再不出去走走,只怕连飞都飞不动了。”

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满是酸意。

“是谁答应了我,又屡屡失信?冥岳以惜福为上,从不浪食粮,你既然不肯,只好让小野草代劳了。”心中却想:这个小滑头,每回用饭,虽在她身旁应承,却总有法子躲过去,她恨不能将之按在桌上,全给塞到肚中。

小凤自不会承认,她舍不得如此。

听此,芳笙讨好道:“好凰儿,我弹《酒狂》给你听罢。”

小凤有些无奈,喂了她一颗葡萄,笑道:“你这么喜欢阮籍,只好当个小酒鬼了。”

她随即露出扶醉之姿:“当酒鬼好啊,醉只醉在你的身旁,不知今夕何夕,见此姝嫦。”

此后,二人又时常谈笑,饮酒饮茶,赏雪赏花,吹笛抚琴,偶尔一起逗弄仙鹤,当真是不知今夕何夕,这般快活日子,竟又匆匆过了一月。

而世间总有乐极生悲之理。

忽有一日,蒲云二人,竟将一张血池图,献给了小凤,并信誓旦旦,此图为真。

小凤确认再三,算是信了此图的来历,兴冲冲回房,要找芳笙商量。

因冥岳女弟子众多,芳笙想,毕竟在旁人眼中,自己是个男子,应当维护那些女儿家的清誉,是以晚间仍住在外室。近来,她却在一座古松上将就了许久。

当初琼枝为试小凤心意,又以芳笙百毒不侵,遂在灯中点了真的迷烟,可她不愧是芳笙的徒弟,随意制成的药,足以令旁人不可企及:芳笙一向有情而无欲,这迷药却误打误撞,勾动了她藏身已久的绮思,而体内寒功,正以清心无欲为根本,如此,致使她这将近两月来,阴气上涌的周期不断加快,不得已增加了烈火丹的数量。

师父曾对她说过,每多服食一粒,必要烈焰掌再提一层功力,燚龙之势,才能两两相抵。一开始,是五年后多了一粒,后来,三年又多了一粒,十年间渐趋缓和,才多了两粒,却又因那小小迷烟,烈焰掌一时之间,难以再上层楼,思来想去,她只得借助松月之灵气,暂压心内毒火。

小凤推开房门,见芳笙正在调弄松烟,便轻手轻脚,突然将图从她身后绕到眼前,像把她搂在怀中一般,笑道:“猜猜这是什么。”

芳笙心下只觉不好,却先淡淡道:“是血池图。”

小凤心中欢喜,早已挨着她坐下,把这图来历细细讲道:“这是红萼和梦莲,从长江三丑手中夺来的,红萼详查之下发现,起初这图来源于周佩一个镖师,陈天相与周佩私交甚厚,那镖师又与周佩有过私怨,看来此图值得推敲。”

见芳笙不言,她心内亦有一丝疑虑:“莫非有诈?”

芳笙点头,担忧不尽:“三帮四派虽按兵不动,也有别人对你虎视眈眈,凡事太及时,应有蹊跷。”

“你的意思是,余罂花?”

小凤知道芳笙说得在理,但血池图是她一生大计所在,无论如何,她必须亲自去一趟,才能放下心来。

她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便是个陷阱,也要看有没有本事困得住我!”

芳笙将冰片捣在金卮中,提议道:“你那样器重梅姑娘,不如让她代你走这一遭,也好试探她对你的忠心。”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情爱之事,一旦陷进去,尤其是小姑娘,自然什么都为对方着想了。梅姑娘对方兆南,当真如她自己所说,只是为了你的霸业?”

听闻此言,小凤目光终于从图上离开,却撇嘴道:“梅姑娘?她是我的徒弟,你就叫她一声绛雪又如何,怎么那么生分!”

芳笙自是知晓梅绛雪所作所为,心中更对她冷笑不齿,却向小凤问道:“她可是你最喜爱的徒弟,若她心中看不上我,凰儿又要如何呢?”

小凤倒觉得:这个小滑头在闷闷不乐。再看看手上图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定是以为二人赌约落空了。也怪自己,多年心愿将能了结,以致有些忽略了她。又想:血池中的那个人,是这么多年的执着,自从身边有了小滑头,对旧事也渐渐放的下了,如今只想找到罗玄,之后当面斥责,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也不枉十六年来的日夜愤恨!

思来想去,她娇声道:“你若担心我,不如陪我一起?”

不知为何,芳笙只觉胸口酸涩,与以往对着小凤的情形,迥然不同,却不叫气恼,亦绝非欢喜,莫非她病了不成?可这十几年都不曾病过。暗自疑惑中,又自己恼道:看来这个人,你是非见不可了。

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就难以遏制,但芳笙一向温柔体贴,话在嘴边斟酌再三,方要看似调笑道:“大美人,你去见旧情人,带着我这样一位‘少年才俊’,不怕他生气啊?”

话未出口,却有梅绛雪端茶进来。芳笙眼中射出两道寒光,终是皱眉作罢。

只听梅绛雪,似嘘寒问暖道:“师父,您方才还很高兴,又为何叹起气来?”

小凤暗中瞥了一眼芳笙,见她倒出的烈火丹,比往常多了一粒,心中担忧不已:莫非身上寒气又重了?却随口道:“你一向聪慧,最懂师父的心,不如猜上一猜。”

芳笙再次寒气大涌,浑身上下似炸裂开来,五脏六腑,周身经脉,每寸骨髓都在作痛,纵然咬紧牙关,也不住打颤,心中只想一事:不能令她担心。因而她强忍下来,状若无意打翻了快要制成的墨,只溅了自己一身,又俯身拾起砚台,佯装镇定,去换衣衫。

梅绛雪一番巧言妙语,本来稍稍宽慰了小凤。此时却见芳笙不发一言,面无表情出了房门,以为是在生她的气,立时心中又恨又苦:真是个傻子呆子,这时怎么就不明白了:你我二人,岂是因一纸文约,系在一起的!

一气之下,遂令绛雪备马,自己独身一人,前去探洞不提。

芳笙坐在崖顶,心中挂念小凤,遂铤而走险,点了周身大穴,将七粒烈火丹,混以碧绿药珠,融在了月霜松露中,随后一饮而尽,寒气倒被生生压了下去。此时她也静下心来,自惭道:罗芳笙啊罗芳笙,若她轻易对前人忘情绝恨,你固然欣喜,但她就不是至情至性之人了,必要先将旧事了结,你二人之间才毫无挂碍。你方才那样,未太无胸襟气度了。

经此一事,她倒也有些领悟:原来这就是常人的醋妒之意。

待她折返后,但见人去房空,虽担忧不已,却又想到:凰儿和她赌气,必不肯再乘那匹红马,追定是追的上的。而依梅绛雪为人,自是偷偷跟去了,如此,也省着她神。

于是先去找了三獠,这三人一反常态,客气无比,竟开始称她为湘君,又说什么,一切听从她的吩咐。

对芳笙而言,凡事只要不涉及小凤,兄弟当是手足,若胆敢有人对小凤不起,兄弟则不如粪土。她与三獠,虽说起初是为小凤,但也是真心相交,自然希望昆玉之情,一如既往。

她不住叹气道:“往日大家情义如何?如今三位兄弟这样生疏,太伤芳笙的心了。”

见此,三人中的大哥先道:“兄弟还是这样爽快,我们若再扭扭捏捏,倒不像个大丈夫了。还是那句话,兄弟有事尽管直说,我们三个必定为你办到。”

其他两人也连连附和。

她这才笑道:“是有一事相求。”

三人也不住大笑起来:“你我兄弟之间,什么求不求的,只管讲来。”

她皱了皱眉道:“寒水潭那里,有个道士号称知机子,本名言陵甫。”

二獠急道:“原来是他,莫非此人得罪了兄弟!”

三獠也随之冷笑了两声:“这人敢得罪兄弟你,就是不把我们三个,还有咱们冥岳放在眼中。”

芳笙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不是得罪,我看他不顺眼罢了,因有事在身,就来麻烦三位兄弟了。那人虽疯疯癫癫,却有股子奸猾,兄弟们也不必和这样的人动手,我这有一种香,他闻了能昏睡三四日,就有劳三位兄弟,把他抬上冥岳,投放在水牢中,也别再管他,由他自己醒来就是。”

三人不在意道:“这么点小事,包在我们身上了。”

她抱拳道:“那芳笙先行谢过了。”又想言陵甫诡计多端,若他暗箭伤人,岂不是让兄弟们犯险,若再多叮嘱,又像看不起他们似的,徒伤人面。因而她暗将一颗解毒丹,放在了一壶酒中,倒好之后,招呼三獠道:“薄酒一杯,暂敬三位了,等兄弟们回来,若岳主并无差遣,我们再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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