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曈曈,天朗气清,长空中微有几片行云,两旁林丘经雪稍融,澄碧清和,风中略带花香,虽是暮冬,已显露初春妍媚,两匹矫健的宝马,趁着这好光景,正一前一后,飞驰在官道上。
今日天气大好,小凤红衣猎猎,纵马驰骋,心中也豁然开朗,两日来的气闷,早已消散了大半。
“这要得益于那个小滑头。”想到这,她脸上多了一层柔美之色,妩媚多姿,远胜春景。
梅绛雪紧跟其后,却是另一番心思:罗芳笙留在冥岳,到底有什么意图?若他真心爱慕师父,血池图一事,不会如此平静无波,若说他不是真心,可冥岳又有什么,值得他以身犯险?师父这次要远行,无论他所图为何,都是大献殷勤的好时机,可到现在都还没见他的人影,实在不同寻常。
略为熟悉的一曲清音,仿佛自云端而来,打消了梅绛雪的疑虑,却也有些气闷。
小凤并未放松缰绳,嘴角一扬:“就知道你会来。”眼波流转,又对梅绛雪说道:“她要跟,就跟着好了,别等她就是。”于是喝马向前,骏骑蹄下生风。
芳笙已追上二人,却不理会梅绛雪,马儿扬蹄飞跨而过,只在小凤后面,不紧不慢,不远不近,所谓马首是瞻,经她演绎,惟妙惟肖。
小凤还是看了一眼,只见她随意仰躺在颠簸疾驰的马背上,若一般人瞧着,只会觉得凶险万分,她却如履平地,如此,笛声竟毫无间断,乐音泠泠可听。
今日她一头墨发,用蕤兰银环高高结束,独留两缕青丝,左右飘在鬓边,水色的轻绡额带,说不尽的眉目如画,霁色衣衫凝鲜,与晴空万里融为一体,最是风流落拓。背下的神騟,紫气浑然,华灿若晶,目光炯炯如电,正是波斯万中挑一的千里良驹。
小凤知她轻功无人能及,现在这个情景,更用不着担忧,心想:这个小滑头,将马当作牛车,莫非在学阮籍,一任东西南北?于是出声问道:“你要去往何处?”
乐曲正当尾,余韵悠长,紫笛在她手中一转,笑答:“马儿带我去哪,我就去哪,显然,这马是跟定了大美人。”言罢,倾酒如瀑,率意妄为,不让阮嗣宗。
小凤轻哼一声,见不远处有一片松林,飞身而上,摘了一个松球,又稳稳落在马背,削葱根一样的两指,将一个松子弹出,按着由低到高的次序,依次弹在了紫笛七孔上,芳笙心下了然,只以历音,奏了欢畅的短乐,燕语莺啼。小凤一笑,又有三颗松子同时飞出,在笛上第四孔连弹了五次,芳笙于是用上三指,在这孔上左右轻抹,吹出五个碎音,大有破空之势。小凤正要再考她时,一只黑鹰,盘桓在了二人头上,三声长唳颇有节奏,惊空遏云。
这扁毛贸然搅了小凤雅兴,她本不会轻易饶过,但她知道,这必定是小滑头的信使,难得网开了一面。
芳笙以笛奏出哨音,黑鹰转了三寰,遂往南疾行。而她起落间,已坐在了马背上,只是看着小凤。
“去办你的要紧事,我不用你跟着。”
这已经是小凤十二分的体贴了,芳笙自然体情解意,只道“放心”二字,再将马背上的昆仑奴面具遮掩容貌,纵骑绝尘而去,一人一马,刹那不见踪影。
松子一抛,她暗嗔道: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绛雪,我们走。”一挥长鞭,小凤同样扬长而去。
行了多半日,已至镇上,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哀牢山,一路而来,只怕绛雪也有些疲惫,小凤决定下马,找个客栈暂歇片刻。
原来芳笙所言“放心”二字,并非只是遮掩面貌,不致招蜂引蝶,而是沿途皆有专人接待,送上美食甘泉,以及喂马饮马,事无巨细,处处妥帖。她虽不在身旁,却能让人时时感到她的心意。
行至一间客栈,只见梧桐木的牌匾上,有一凤徊翔,也改作了“鸣阳馆”三个大字,颇得草圣丰神,窗框上皆是鹤舞紫云,栩栩如生,耳中似能闻得仙乐。
小凤不禁暗笑:“谢脁的‘凤鸣朝阳,元鹤舞清商’,倒用在了这里,这个小滑头,怎么那么多心思。”
及入店内,虽说装潢一新,但与小凤印象中,并无差别。
掌柜早早亲迎上来,十分恭敬:“这位想必就是湘君的贵客了,尊驾楼上稍请。”
绛雪已拴马归来,便随着小凤一同上楼。
“这间客房,从不招待外人,只为您一人留着的。”掌柜奉上香茗,含笑解释道。
小凤不忙饮茶,只是拿话引他:“你认得我?”
他态度越发恭谨:“小人哪有幸认识姑娘,只是湘君说,他这位佳客,举世无双,无人可拟,一眼就能认出,但凡认不出的,皆是有眼无珠。”
小凤呷了一口,尝出是新摘的普洱嫩芽。又心道:“哼,小滑头,你又算得出,我一定会来此处。”
掌柜察言观色,语气间难掩自豪:“这条街上,谁不以接到湘君的贵客为荣,当然,像您这样的神仙人物下榻,小店更是蓬荜生辉。”
言下之意,是芳笙给所有的客栈都打了招呼,但也嘱咐过掌柜:佳客最有可能来此,务必要心神眼灵。
小凤摩挲着茶杯,暗中笑骂:果然是小滑头的手下,都这么油嘴滑舌。
他又及时道:“二位有什么,就尽管吩咐小人,湘君有些要事在身,片刻就回。”
梅绛雪看看师父,替她问了一句:“他去了哪里?”
掌柜亲自捧过,几个侍女端上来的新鲜瓜果。
“是被知府老爷请去了。”
小凤一想,心下已有七八:“以前的镇江知府。”
一盘鲜荔枝被他摆在中间,答道:“正是。”
闻言,她撇嘴一笑:原来是去见旧情人了。随后吩咐道:“这没你的事了,先下去罢。”
掌柜应了声“是”,便掩好房门而去。
梅降雪观小凤面上神情,不禁一问:“师父,这家店?”
小凤站起身,抚了抚墙上一副新的鸾凤图,又瞥到锦帐上系的一只玉萧,除却多了这两样,其他丝毫未变,目光中已有些怀念:“我初下哀牢山时,住的就是这里,正是这间屋子。”
少时,芳笙胸怀一方玉匣,左护一只锦盒,右提一些物事,先到了自己房中。
今日去宁府,她总算了结了一件心事,顺便也解决了一件要事。
所谓要事,还须追溯到两三月前,笑面一枭在南省的地盘,屡屡受到朝廷打压,他便将眼光放到了云南,只是诸多顾忌,游移不定,在与芳笙商量时,芳笙索性顺水推舟,令这老头做了决定。谁知甫一到了此地,他连船带货,被人守株待兔,缴了个干净,损失可谓不小,而布下此局的,正是那位知府。
若说这宁知府与袁老头有何仇怨,这就涉及到江南四大名剑之首的天风道长。一山不容二虎,笑面一枭素来不服那名剑之首,一直想与他一较高下,哪知名剑之首对这虚名向来不放在心上,便对那些战帖屡屡不应,笑面一枭却以为那老头目中无人,故意落他面子,因而但凡听人倾慕名剑之首时,必定先把这人教训一番,而宁府未入仕途前,与天风道长乃一师之徒,二人感情素来深厚,他独生爱女,又在那众弟子中最得师兄偏爱,他素闻笑面一枭对师兄种种不敬之举,自然就要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替他师兄好好出口恶气。
袁老头虽一向桀骜不驯,但他最会审时度势,懂得民不与官争的道理,于是忍下这一时之气,却托芳笙来此,从中斡旋一二。
芳笙当初赞同此事,一是知袁老头心意已决,只差旁人推他一下,二是有意推波助澜。她早已得知,镇江知府调任此处,必然要让袁老头吃些苦楚,因她与知府有教女之恩,朋友之谊,到时袁老头定托她来说和,这就又欠下她一个大情,况经此一番打击,势力定不如前,她便步步引导,令袁老头起了依附冥岳之心,想来不久可见效。
因他手下有太多绿林匪徒,百姓早就怨声载道,为此芳笙不悦已久,如今有官府牵制一番,她也可稍稍放心一二。
“待袁老头想通之时,南六省唾手可得,她一定会为此开怀。”思及此,芳笙不由喜上眉间,但她不会将此事告知小凤。
这就是芳笙的一股怪脾气了,她想:我待你好,天长地久自然见得,做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拿来夸耀,为你另眼相看,这倒像我并非真心对你似的。
芳笙又轻抚长长锦盒,欣喜不已:总算完璧归赵。
闻得轻微步声,她打开门,掌柜已到了楼口,却先笑道:“湘君的佳客,果然美貌无比,又霸气天成,当真不是一般人物!”
芳笙脸上笑意不断,又问道:“一切都好?”
他坐到一旁,如数家珍:“您带来的鲜荔枝,和山上产的三样时令瓜果,方才又送去了几样拿手小菜,还有临去时您再三叮嘱的山笋鸡汤,怎样,我没记错罢?”
芳笙点头一笑:“多谢你了,一会再把这两样做成水晶虾饺,记得一定要鲜淡些。”
掌柜瞧了瞧,一看就是现捞的活虾,现采的山菌,再想到,那从几百里外的蜂王隐居处,带回的新鲜荔枝,他有些哭笑不得,更多是心疼:湘君啊湘君,您轻功已臻化境,这众人皆知,可也不是这样用的啊。又不住感慨道:“从没见湘君对哪位姑娘这么上心过,不不不,是对谁都没这么上心过。”
芳笙连忙制止了他:“慎言,不许在她面前提别人,更不许提别的姑娘。”又揪着衣襟,有些紧张道:“我身上没有腥味罢?”
他连连摆手,倒想起了一事:“楼主派人送了百坛鹤觞醑,还有秦汉孤本的《猗兰操》,杨公子亲送来十瓶雪莲蜜,可叹湘君今日才去过蜂王那里,但凡他运气好些,不就遇上了。”
芳笙想都没想:“琴谱送去给琼枝,任她处置,至于其他东西,一如往常。”
他笑着接道:“是,楼主的东西送与公子,公子的东西,回敬楼主,可是湘君啊,您再不回去看看赵大姑娘,她可要生闷气了。”
“她是大人了,又素来稳重。”说着,将锦盒用油纸包好,再进绢带中,郑重托付道:“我还有件事要做,你将这个带与琼枝保管,我不久便会取回。”
他当即躬身道:“湘君放心,我明白,纵然将琴谱丢了,这个锦盒也是要拿命护住的!”
她将绢带先锁与柜中,又将钥匙交他放好:“嗯,你快去准备虾饺,一会由我来端。”
待他去后,想了想,还是换了一身衣服。
小凤知道,芳笙一定有话要对她说,于是就让绛雪散心去了,等她回来,二人即刻启程。
听得敲门声,本来怪芳笙有些迟慢,但还是让她进来了。
“仓促间没备得什么,水晶虾饺倒是这的一绝,你将就用些。”
小凤见她换了华服美冠,比平时多了一种潇洒俊秀,又想到她体贴如此,心中很是欢喜,但再一想,她刚见了何人,却便不调侃道:“重访故人,可得了什么感悟?”
话中岂无深意?芳笙由衷诉来:“我爱慕的仅此一位,何来新旧之说?”
见小凤眼中已有笑意,又道:“本无叙旧之心,只为讨债。”
虽然芳笙说过,“知府千金,欠债不还”,但小凤只将它当成了一句玩笑话,如今看来,确有其事。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分外鲜美。再听这小滑头说话,倒十分下饭。
“当初辞馆,只因她擅自拿走了,我从不离左右的一副画。”提及当日之事,芳笙依旧气愤不已。
那位宁姑娘,更以画相胁,与芳笙赌了三年之期,三年之后,若芳笙依旧不改心中所爱,自当原画璧还。
从未见她有生怒之时,小凤不知怎样化解,便故意说道:“这天下最厉害的贼,竟栽到一个小姑娘手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意为之。”
芳笙之所以百般顾忌,而不施展本领夺回,只因那姑娘大有鱼死网破之意,当时又恰好有事在身,若有人可代她妥善保管,也未为不可,想来终究还是有益于己,索性便答应了那个赌约。况她此心,亘古不变。
“她还是有些见识的,知道但凡我那副画破了分毫,她死一万次,也难赎其罪!若她今日并未归还,我定会让她悔不当初。”
见她这般认真,小凤不由笑出了声:“你好歹做过人家先生,就这么没度量了。”
芳笙点头:“对我来说,她重逾一切,再珍贵的东西,也不配与她相较!”
小凤又笑着提醒道:“你与天风道人,也曾相谈甚欢。”
芳笙摇头:“还未有旁人,有如许情面!”又是时递过一方绢帕。
拭净纤长春笋,小凤顾盼生辉:“到底是副什么画,让你这般在意,连我都有些兴趣了,莫非,是哪位红颜知己相赠?”
芳笙虽再三表明,心中只有小凤一人,但小凤就喜欢时不时逗弄一二,看她辩解的模样,分外有趣。
这时只听梅绛雪在外敲门:“师父,该启程了。”
小凤起身道:“小滑头,把你的画拾妥当,等从哀牢山回来,我倒要好好瞧瞧,何以令你视之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