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是深秋景,黄叶落在园子里倒别有两分意趣,小院请了名匠侍弄,内景秀美,屋舍俨然,主屋尤为富丽堂皇,寝室燃着西域来的香料,仅着中衣的女子正坐梳妆台前试妆,案上随意满铺着珠宝首饰,她笋芽般的玉指捏着螺子黛细细描眉。
镜框嵌着心雕琢过的红宝石,水银玻璃的镜面上女主人的身姿纤毫毕现,这面镜子若说是梳妆镜未太大,足以照出人半个身子,虽说做工细,但也有些年头了,原是宝贞母亲的常用物件,听说是舶来物,出嫁前被她讨来在长久的分别中聊寄思念。
仔细端详片刻,眉虽宛若水墨远山,但搭着眉心的花钿却有些寡淡,她原本并不是个爱美的人,只因深院无趣,就将时间用予装点自身,慢慢也从中嚼出几分趣味。
宝贞正想将黛色拭去重新描绘,却闻侍女来禀,她那满月时被家中老太太抱走的儿子来问安了,后院的日子宛如死水,时光的流逝也日渐迟滞,那小人儿好似才刚出生,一眨眼也大了,扬起挂在一旁的薄纱随意覆上镜面,宝贞轻叹吐出浊气,叫了丫鬟来更衣。
正侧坐等待,视线游弋间攀入眼帘的是镜中的影,熟悉的人俶尔生出陌生的情,她从未像此刻一般被自己所吸引,甜涩思绪翻涌成鼓动的心跳,她痴痴地凝视自己透过纱面影影倬倬的身姿,纤秾合度的成熟女体已是枝头熟透的果,诱人的曲线朦胧浮现着,容颜正因若隐若现比平日更添几分风情,四周的一切似乎在远去,宝贞迷蒙间正要凑上前仔细瞧,器物摔落敲出的突兀声响将她拉回现实,宝贞蹙眉道:“怎么这般冒失?”
视线所及不似真实地消散又重聚,待宝贞定睛去看又分明并无异像,莫不是这个年纪就已经开始眼花?宝贞有些忧愁地抚过嫩滑的脸,再望向镜中时,方才的情思已失去了影踪,怅然若失地撇了眼簌簌发抖跪下谢罪的婢女,宝贞不由纳闷,她向来也不是个严厉的主儿,这丫头怎么如此失措:“起来吧,以后注意些。”
“谢、谢太太。”
那丫鬟惊魂未定地拾了堆迭到地上的衣物,欲言又止地悄眼打量女主人,见她毫无所觉的模样,便将方才有阵灰烟没于镜中之景吞回腹内,或是自个儿一时眼花吧。
宝贞踏出房门,在外候着的仆妇女郎悄无声息随行,丈夫自嫡子落地后便少有踏足,纳了小星之后更是无事不再登门,初时宝贞还会遣人去请,丈夫倒是每每皆应,然而坐不到一刻钟便借故离去,久而久之她也不再自讨没趣。
这院子原本应是最热闹的地方,毕竟当家主母自当主持中馈,说是应当,是因婆婆看似将管家之权放了手,关隘要卡却仍是丈夫安排的人,尽管不至于被架空,内务却在他的掌控下。
初嫁时她还有心要拢内宅权柄,但孤木难支,一直无甚进展,丈夫婆婆也当看不懂自己的明示暗示,时日长了,宝贞自然也看出猫腻,索性不再那个心,左右自己有娘家撑腰,丈夫又自诩是个顶好的男子,干不出亏待发妻的事,整个院子就愈发冷清起来。
踏入小厅,七岁的小儿垂首在等候,眼见年岁尚小,但被寄予厚望的孩童已有些小大人的模样,见宝贞落座,口呼问母亲安,规规矩矩行礼,这对mǔ_zǐ相处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在他开蒙之前宝贞也就在婆婆跟前能见上他个一面半面,未见时尚不觉,此刻面面相觑宝贞手足无措起来,搜肠刮肚也只问出几句学业吃食。
mǔ_zǐ二人正绞尽脑汁地你问我答,竭力掩饰双方的生疏,受婆婆派遣跟在儿子身边的大丫鬟在门外开口了:“容婢子通禀太太,少爷该上书房了。”
年纪到底还小,看着那孩子没绷住稍稍显露出些轻松,宝贞原以为自己已经不甚在意,心中还是泛起针刺似的麻,面上端起恰到好处的笑应了他的辞去。
mǔ_zǐ间感情淡薄倒不是婆婆故意要离间,只是家中几代单传,婆婆紧张这根独苗,事事亲力亲为,轻易不让旁人插手,她这外来的媳妇自然也在旁人的范畴,哪怕这是她十月怀胎的骨血。宝贞的奶娘见她仿佛是打算回房,到底站出来说了一句:“今儿是十五,太太去老太太那坐坐罢?”
宝贞愣了下:“我竟是忘了时日。”
老太太以时世来说莫约是个难得的好婆婆,不磋磨儿媳不揽权,连晨昏定省都了,只叫初一十五请个安,但宝贞倒宁愿她事多些,或许日子比较难过,但也能多点人气,不至于叫她分明是主人,却有了寄人篱下的心酸。
到了婆婆的院子,初初还能听到些插科打诨的动静,等宝贞进房时却已是鸦雀无声,不出意料地见着了丈夫的那个爱妾在小意奉承,因敬茶那会丈夫一句太太素来喜静,表妹无事勿打扰,宝贞竟拢共也没和她见过几面,这位表妹倒也是个妙人,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差人给宝贞送些自己做的鞋袜。
妾室原本坐在老太太脚边的小扎上捶腿逗趣,见大妇进门连忙起身福了个礼,躬身立到一旁,她这样的身份本是不应该到这里的,奈何她是老太太的娘家亲戚,小时家逢剧变,长在老太太身边,年纪相近的表哥表妹生出点私情再正常不过,固然明白自打两家成了姻亲后娘家夫家各有所得,但宝贞偶尔不也会想,既然你们如此郎情妾意,又何必要招惹别个什么人呢?倒让这么个心尖上的女子生生矮人半截。
婆婆敛了笑,客客气气地与宝贞聊两句家常便随便捡个缘由打发她,宝贞顺从地应下,踏出房门却听身后婆婆笑骂两句什么,周围婆子丫鬟嬉笑起哄,然后里头再次热闹起来,无故泛起的空洞叫她有些胸闷,加快了回程步伐。
宝贞径直回屋,抿着唇坐在玫瑰椅上不发一言。奶娘是宝贞出生前就备下的,打从她落地就一直照料,相处得倒比她亲娘还多。见服侍了半辈子的小姐这个模样,肚里明白她这是意难平,觊着她的反应屏退大小丫鬟,奶娘亲自给宝贞褪换外衫:“太太且宽心,老爷前程大好,小少爷孝顺懂事,老太太慈和宽厚,就连下人都规规矩矩的,外头谁不羡慕,多少人求也求不来,咱们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您何必生这些闲气?若说出去别人还要反问一句‘你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呢。”
宝贞强打神笑了笑:“妈妈想哪去了,只是觉得这院里或许太冷清了些。”
奶娘将煨着的甜汤提到桌上往白瓷碗里盛,手上不停却趁机絮絮劝起宝贞:“唉,要不给您养只鸟?太太也该对老爷多上些心,老爷是有些冷淡,但对太太向来是敬重的,旁的女人也只有西院那个,左右是只不下蛋的母鸡,太太也不必当回事,哪个爷们不贪嘴呢?”
宝贞听着心里像扎了根刺,张嘴又似乎没有什么好分辨的:“...鸟儿便算了吧,何必为了我再锁一个它?”
奶娘听见不乐意了,念叨起诸如太太何等尊贵之流,但宝贞已经不再听她的话,低头盯着乳白的汤出神,“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句话仿佛丈夫也曾问过,宝贞有太多的闲暇,有时也会想究竟是不是自己太不惜福所求太多,不然怎么无论在闺阁时还是为人妻,都有人这么问她呢?
先前装扮的心情已经消弭,宝贞用了甜汤,让人打水卸去妆容,换上半旧的衣衫照例坐到梳妆台前,匣子里有新到的头饰,她随意拿在手中把玩却不知不觉恍了神,视线在绣屏上游移,繁复的花纹看得人眼花。
许是看得太入迷,眼前的曲线混杂成重重灰影,而后空灵低婉的声音细细传入耳内:“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