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犹豫豫,宗主道:“还不快滚?”
萧永担心地看了陆九一眼。
陆九惧怕宗主,已经成常事了。
“让你辟谷食气是为了更好控制体内真气,你知错了吗?”
他难道是故意要饿着她的吗?他堂堂一府宗主,至于短了她两口馒头吗?
陆九知道辟谷的好处。
可是她饿。
“我知道了。”
谢宴的手按在她右肋下太乙穴的位置,那处是她的命门。
她体内气息流得有些快。他又按上她的心脏,发现她心脏跳得也很快。
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心跳。
“你可想过,若萧永撞见你走火入魔,你误伤了他,甚至杀了他呢?”
这还不是陆九所能承担的事。
陆九没有想过后果,她这才明白了宗主的用意,原来他也是为下属考虑的。
“宗主,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让萧永来看我了。”谢宴居高临下道:“还不快去打坐练功。”
陆九立马在一旁的石头上打坐。
谢宴封住她的穴道,强迫她呆在这里。他转身离开,晚上再来看她。
等他晚上再来的时候,陆行焉倒在树下,奄奄一息。
他上前握住她的脉搏,十分紊乱。
他明明已经封住了她的穴道,可以避她走火入魔。
可是,她竟冲破了自己的封锁。
说到底,她只是个孩子,好不容易看到有人来,就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谢宴将带来的糕点放在手心,一点一点喂给她。
她吃得很慢,像只小鸟一点一点地啄着,最后连他掌心的粉末也舔啄干净。
她小小的舌头划过他手心,有些痒。
“宗主,我不饿了。”
谢宴拿出帕子擦去手心她舔啄过的痕迹。
“你可记得走火入魔时发生了什么?”
“嗯我本来好好地在打坐,可是突然爹娘的声音出现了,他们说要把我卖掉,他们一直再吵,好像要吃掉我的脑子一样我想让他们别吵了,结果,就走火入魔了。”
她懂事地说:“宗主,谢谢你来看我。”
谢宴道:“谢什么谢,以前,你也帮过我。”
陆九可不敢提那时候的事,当时她好像还把宗主的裤子给扒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不让自己扒面具,那就只能扒衣服嘛。
当时她真的没想到他会成为宗主的。
陆九稀里糊涂的,她一天一夜没合眼,走火入魔耗损极大,水灵的大眼睛眨了眨,便睡着了。
谢宴不禁笑了,真是个单纯的孩子,走火入魔的理由都那么简单。
他像她的年纪,走火入魔,看到的都是活尸或者被他杀掉的人。
以及,要杀他的母亲。
陆九是个纯净的孩子。
谢宴很喜欢她的眼睛,好像一面没有受过污染的湖水,像一面镜子。她有一双孩子应该有的眼睛。
谢宴让她枕在自己腿上,他欣慰地想,这样的孩子,要干干净净地,不染尘埃地长大啊。
可是陆九长大的速度,像一条有弹性的绳子,被什么人在暗中拉长。
奈何府和她同年出生的女子,各个都亭亭玉立。
陆九跟在她们屁股后面,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别着一只弯刀状的簪子,两道眉毛直勾勾的,倒像个长不大的小男孩。
上元节时要穿红妆,陆九满了十三岁,第一次穿节日里的女装。里外衣着的红色层层递进,映得她面色鲜艳。
沈行止顺手拿起笔给她涂了口脂:“女子就应是这般的。”
沈行止刚一走,陆行焉就把脸上的脂粉洗掉了。
一年当中,陆九最喜欢的日子就是过节。
上元节这日,奈何府后山的榕树下的横杆上,会挂上长生牌。
每一个长生牌都写着一句祝福话,通常长命百岁的牌子都挂在最高一层。
人人都希望长命百岁,陆九也不例外。
她身量不足够到最上面挂着的长生牌,别人都在饮酒作乐,她独在后山,艰难地踮起脚,去够那只写着长命百岁的长生牌。
谢宴路过撞见这幕,便顺手替她取下那块长生牌。
他伸手去拿长生牌,宽阔的怀正好包围住陆九。他们离得这样近,他低头,她头上辫子的纹理都能看得清楚。他刻意放慢动作,只为了数一数她头顶编了几条辫子。
她头顶的辫子顺延至后脑勺,分成两股,向脖子两侧垂去。黑的头发映着白的皮肤,很是好看。
谢宴取下长生牌,在陆九眼前晃了晃。
可陆九不愿意接。
“这是宗主拿到的,应属于宗主。”
谢宴嗤笑,他可不会以为这一块破牌子就能让他长命百岁了。想要他百岁无忧,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了谢欺山。
他随手将牌子挂在和陆九身量相当的高处,道:“你自己拿吧。”
她伸手轻松地取下长生牌,掩不住眉梢眼角的欢喜。
她也想去和其它的师兄师姐们一起玩,但是碍于宗主,她哪儿都去不了。
谢宴看出她心思,他也不想别人看到自己和她呆在一起,他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成天和一个小屁孩儿在一起,显得他多不深沉。
“去找赵行风他们玩吧,明早记得去魍山陵练功。”陆九得了他的允许,抱著长生牌,飞奔去宴上。
白天奈何府落了雪,她奔跑起来,像雪中的红狐狸。
陆九把长命百岁的长生牌交给赵行风,赵行风给了她一块沉甸甸的银子。
“谢谢师兄。”
她抱著银子高兴地说。
赵行风又把长生牌送给沈行止,讨她芳心。
陆九找了半天,没找到萧永。
赵行风告诉她:“今天这些都是萧永打点的,他累坏了,正在休息呢。”
按年纪来算,陆九已经是长大了。
赵行风倒了杯酒给她:“你也到能喝酒的年纪了,快尝尝这好东西。”
沈行止拧了把他胳膊:“你别带坏阿九。”
陆九的目光还在人群里找寻萧永的身影,她抱著酒杯,像喝水一样喝下去。
沈行止说:“你喝慢点儿。”
烈酒刚下腹,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扼住她的喉咙,拼命阻止她的呼吸。
陆九难受地捂住自己脖子,她喘不上气。大片的红疹迅速地漫上她的皮肤。
赵行风擅医,他见陆九的状况像是过敏,他叫人拿来一桶水,大量地灌给陆九,直到她呕吐出来,状况才缓解。
沈行止气道:“都是你逼她喝酒,你也不搞清楚状况!”
赵行风无辜道:“我也不知道她不能喝”
这事,也就被当做是陆九喝酒过敏含糊了过去。
陆九虽然差点窒息而亡,可她没忘第二天要去练功。
她天还没亮就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拾了一番前往魍山陵。
山上有雪,她爬的很艰难,可到了魍山陵,大雪压松枝,是她从没见过的景象。
谢宴亦按时前来。
他伸手捏起她的脸,左右打量:“脸怎么了?”
“可能是吃了辛辣的东西,长了疹子。”
她不敢如实相告。
她是要替宗主练功的,她的身体不能有半点损伤,若让宗主知道她的身体是有破绽的,一定觉得她很没用。
腮部的一小片红疹,反倒衬得她的皮肤更透明脆弱。
奈何府虽严苛,但从不亏待底下的人。
比起她家里的姐姐们,她很健康地长大了。
谢宴很满意她的成长。他果然是天选之人,屠户的女儿又怎么样,屠户的女儿在他的手上也能变成天之骄子,是世人庸俗,不识货。
“今天练心法,不要走神。”
陆九点点头,然后二人在原地相对而坐。
陆九现在练功很积极,她天资高,心思纯净,一闭上眼就能专注。
谢宴也闭上眼。
但他没办法专注,当他过于专注时,就会担忧有人要来杀他。他的心魔远比陆九的重许多。
萧永是母亲安排在他身边要杀他的人,他一直都知道。
昨夜的宴,是他给他们的一个机会。
他睁开眼,看着陆九。
寒风将她的皮肤吹成粉扑扑的红,她长长的睫毛沾着霜雪,黑黑的头发扎成两股辫子。
他知道陆九出身在一个屠户家里,奈何府用两块银子就把她买来了。
他越看她,越觉得她像只被谁丢在雪地里的布娃娃。
世俗人的眼光总是坏得稀烂,以世俗的眼光看来,屠户家的女儿,也许就是烂泥一样的命。
可他谢宴最讨厌世俗里的东西,他要让庸俗的世人,包括他的母亲都知道,就算是屠户的女儿,他也能把她变作举世无双的至宝。
他会为她付诸全部心血。
这样纯洁剔透的女孩儿,也幸好是落在他手上,只有他才能看出她的独特之处。
他庆幸地想,幸好,她的屠夫爹娘从没给她起正经的名字。
陆九,不过因她排行第九,才这样叫的。
他已派人去寻找过她家人,探到她生辰八字。
他给她拟了新的名字——陆行焉。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他为缅怀父亲而建的新居起名四时居,而他为陆九取名陆行焉。
父亲和陆九,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
他会活成最令父亲满意的儿子。
而陆行焉,将会成为他最好的作品。
魍山陵·发现
陆九自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吐纳法,她越发沉浸在修炼心法当中了。
她神游了足足三个时辰,在她神游的那个地方,什么都有。
谢宴问她:“你看到什么了?”
“我好像变成一只鸟,飞过了一座座山,我飞的很高,起初还怕我掉下来呢,可是有风在底下托着我,我就没有那么害怕了,飞着飞着,我都忘记了要害怕。”
“很好,记住这种感觉,下次你会看到更高远的景象。”
陆行焉的起步虽然比他晚,但是进步很快,只要她的状态一直能这么稳定,很快他们就能一起修炼了。
练完心法,他们该离开魍山陵,陆九却说:“宗主,我能不能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谢宴想,她也许是要留在这继续练功。
他点头准许了。
不过,他还是有点好奇。
贪玩是孩子的天性,陆九,她就一点没有玩性吗?
练功好像是她唯一的活动。
他躲在一块巨石后面,静静观察。
她拿树枝做武器,练了一套刀法。
这套刀法并不像是奈何府里教的谢宴很快看出来,这是他们每次在对招时,她根据自己的招式而创造的新招式。
因为这套刀法还不完善,她一直在模仿自己的招式,寻找破绽。
谢宴不觉,竟看得入迷。
虽没人教她,可她的一招一式,极其舒展、动作已经不能用到位来形容,而是准。
陆九就这样在冰天雪地里练了一个时辰的刀法。
他好奇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她把自己练刀法的树枝插在后腰,好像那是一把真正的刀,然后走了几步,到一块石头下,用脚刨开地上覆着的雪,然后拿一块扁平的石头做铲,挖开那块地。
她从自己贴身的布包里拿出一块银子,埋了下去。
她做事有始有终,埋了银子以后,踩实那块地,又覆上白雪。
一切都平静如初。
谢宴在她离开后,走到刚才她埋银子的位置,铲开上面覆着的雪和土。
对他来说脚底下踩着的尘土是很脏的,可他也很好奇一个小孩子会有什么秘密。他的好奇心战胜了洁癖。
陆九的宝藏,也和那些心机满满的大人一样,是武功秘籍吗?还是什么灵丹妙药?
都不是。
几块碎银子、碎金子,被宝贝地装在一个布袋子里。
谢宴登时放心了。
小阿九,她和那些浑浊的俗人不一样。
他重新将她的秘密埋在地下,覆上雪。
陆九没有告诉萧永自己在攒银子。
等他们离开奈何府,一定需要很多钱。萧永他一直在奈何府里,衣食无忧的一定考虑不到这些。
她帮赵行风跑腿放风,攒了很多碎银子,把它们埋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这样,离开奈何府的时候他们就有盘缠了。
她是个很谨慎的人,她知道,若是从其它师兄弟姐妹那里赚银子,一定会被宗主发现。
赵行风就安全多了,他和沈行止私会,比任何人都怕被宗主发现。
陆九夜里偷偷去找萧永。
萧永练功一向刻苦,半夜了他还在练功。
陆九想给他一个惊喜,便跃到他身后偷袭他。
二人对阵一番。
萧永欣慰道:“阿九,你功力越来越进了。”
陆九道:“你这么努力,我也要更努力才是。”
后山没有灯火,奈何府的夜晚十分清冷。陆九窃着月光,看清萧永清隽的脸。
陆九说:“真黑啊。”
“这么黑,你还敢一个人找上来。”
火折子在萧永手上擦出一道微光,二人去亭中坐下来。
萧永把自己的外套披在陆九身上:“以后不要经常来见我,知道了吗?宗主说不许,就是不许。”
萧永是陆九的朋友,陆九会和他说出自己心中的困惑:“为什么大家这么怕宗主,却不逃走呢?”
在陆九之前,从没人想过这个问题。
奈何府给他们这些孩子一个居所,让他们于流亡,教他们习武念书——只要他们肯好好学武功,以后就能名扬江湖。
奈何府有他们想得到的一切,为什么不留着呢?
萧永摸了摸陆九后脑勺,“阿九,你知不知道世上有两种动物?一种是能被人所驯化的,一种是无法被驯化的。当大家被驯化以后,就会属于这个地方,再也不会想要离开了。”
陆九第一反应是:“萧永,你千万不要被驯化。”
而不是,她自己不要被驯化。
萧永含着温柔的笑问她:“那你呢?阿九会被驯化吗?”
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陆九的骨子里有一种笃信,她不会轻易表露于人。
她坚定地说:“我要学好武功,不管是在奈何府里,还是外面,我都要做我想做的事。”
萧永教她:“阿九,你要记住今日自己说的话,但是要记在心里,永远不要告诉第二个人,知道吗?”
陆九明白地点头:“我知道。别人听到这种话,一定想要看我笑话,但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
总有一天,人们不会因她是女子,因她年纪小,因她是屠户之女,而轻看她。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一年到尾,陆九终于长了个子。对他们习武之人来说,身体的变化十分重要。
身量的变化,一定程度会影响灵敏度和速度,但是,也能使用更复杂的招数。
对谢宴来说,陆九长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她有了足够成熟的体魄和心智,才能真正地成为他的武修。
他开始让陆九练习更高深的内功。
陆九已经对各类内功心法有了自己的认识,她内心抗拒要突然修炼一门新的内功,尤其是在她既有内力已经成体系的情况下,练一门新的内功,就要打破她原本的内修体系。
果然,第一遍修炼的时候,她没能控制住真气,真气攻击心脉,导致走火入魔。
这本心法和她以前所修的不同,它极为霸道,像有许多个成年高手袭击她,他们踢她心肺,踹她肋骨,还有人勒着她的脖子。
她试图运内力,震开这些人。
可这些人不是真实存在的。
她因运功过激,伤到自己的经络,狠狠吐了一口血。
她想求救,但是魍山陵没有别人。
陆九躺在巨石上,听着耳边飓风呼啸。
随风传来的笛音越来越动听了。
这些年她的功力在长进,吹笛人的功力也在长进。
虽有大风似恶鬼,但这山间还有吹笛人陪着她,她好像不怕了。这段笛声鼓舞了她,她记得,刚开始的时候笛声可难听了,现在却吹得这样悦耳,他一定是每日都在练习,才如此进步斐然。她也要像吹笛人那样,不畏惧别人的看法,坚定自己练武的意念。
她艰难地爬去河边捧了一怀水喝掉,让自己静下来。
她记得那位公子说过,她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他是唯一看好她的人,她不想辜负他。
她重新爬上石头,心中念着诀,伴着笛声,所有杂音都消散了。
她的神又化作一只高飞的鸟,越过高山,穿过河谷,越飞越远,越飞越高,一览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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