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俞承秋转头看向晚琴。
晚琴倾身拜了下去,直起身后清清脆脆地说道:"您这话问得晚了!本就是给您磕头来的,哪有反悔的理儿?"
掌柜的抚掌而叹,"您这俩徒弟一个赛一个的鬼灵!"
掌柜的是古道热肠之人,吩咐厨下做了炒合菜、芫爆散丹、醋溜木须等几样好菜,又温了绍黄摆在桌上,拱手道:''拜师不随份子是老礼儿,可我与俞老板多年交情,今日算是做个见证确。承蒙俞老板时常光顾生意,给诸位添福添喜了!"
俞老板的住处在永定门大街临街的一处小院内,紧挨着一条铁轨,这里离陶然亭也近,方便早上去遛弯儿喊嗓。进院子先绕过一方湖石,里面廊子极窄,屋檐下栓了几只蝈蝈,西边还有木头搭的鸽舍,里面养了几只楼鸽。倒座被用来放衣箱行头,正房供老郎神牌位,东西两厢住人,即便是多了晚琴和小花子两个,屋子依然宽绰有余。
当晚,俞承秋一面吩咐二宝烧水,一面将他们二人叫到堂屋中问话。小花子与家人失散已久,连自己名字也全然说不清楚,俞承秋给他起了个艺名叫"俊丰"。晚琴还依稀记得自己本家姓白,"晚琴"是鸨妈妈起的花名。
"女的?"俊丰瞠目结舌地看向晚琴。
她腼腆地低头一笑,脏兮兮的腮边旋起一对笑窝,嘴里咧出两排晶亮亮的小白牙。
若晚琴不说,俞承秋也只当她是个男孩,更没料到她是烟花柳巷出来的雏妓,确实吃了一惊。他见她好端端的女孩打扮成这副模样这幅模样,不禁失笑:"咱们吃开口饭的不容易,往后只管跟着我好好儿学。"
俞老板这里规矩不大,月仙年纪最长,二宝次之,晚琴行三、俊丰第四,给祖师爷上了香,就算是正式认了师门。等到他们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被月仙拉到师父面前的时候已变成两个雪玉可爱的孩子,好一对金童玉女。
俊丰许久没穿过好衣裳,又何曾这样体体面面干头净脸过,反而直僵僵束手束脚。晚琴散着头发,没绑头绳也没擦桂花油,就显出一点桀骜不驯的自然形态来,让人联想到毛茸茸的小兽,说不太清,或许是狮子狗儿。
俞承秋心里柔和,语调也轻快,"咱们班子里不立卖身字据,也不用你们按手印,跟着我是情份,走了我也管不着。只有一样,不许上吊投井寻死觅活,听到了没有?"
几个小徒皆摇头不敢。
他接着道:"既来了我俞家班,往后便是一家人。你们师兄弟几个都无亲无故,和亲姊妹都是一样的。"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嘈杂的乱声,有人高声拍门叫道:"开门!开门!巡警!"
二宝前去取下门栓,十来个穿黑呢子警服的人浩浩荡荡冲进院子,吆五喝六地将师徒五人围在中央,为首的那个背着胳膊、满脸横肉,口中叼着纸烟。俞承秋拱拱手,从袖中摸出几枚银洋,不动声色地塞到那人掌中,道:"胡队长,您这是……"
胡队长掂了掂分量,语气不善,"前两天胭脂胡同的二等窑子里死了个嫖客,嫌犯是馆子里的小清倌儿,不知道俞老板——"
他拖长了声音,一双螃蟹般的小眼睛潮湿地黏在月仙和晚琴身上。晚琴惨白着一张小小脸儿,后退了两步,扑通跪倒在地。胡队长哎哎地嚷起来:"小妞儿,你怕什么?"
俞承秋陪着笑脸,热络地将他拉到一旁,道:"都是自家孩子,您还信不过吗?您又不是不知道,纵欲毁嗓子,我们唱戏的从不去那地方儿。"说着又掏出一叠钞票来,"没给胡队长帮上忙,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胡队长心满意足,瞧了一眼浑身乱抖的晚琴,冲属下挥挥手:"就说嘛,肯定不在俞老板这里!"
俞承秋对那一行人笑脸相送,一直送到了半条街外,眼见着他们又敲开了下家的大门惹得一片鸡飞狗跳,禁不住暗地里啐了一声。
回到院中,晚琴依旧没有起身。
"我没有杀人!"她砰砰磕起头来,脑门上一片血肉模糊,恨不得将血流尽了以证清白:"老爷、菩萨!您行行好儿!我人小力薄,怎能够害人性命?鸨妈妈找不到正主儿,却要我来顶包!俞大爷,您是大善人,求您明鉴!"
俞承秋面色一沉,手按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硬生生把她拽了起来:
"怎么还不肯改口呢?叫师父。"
他给她掸掸膝上的浮土,抚平了衣摆,道:"咱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月仙、二宝,你们去拾大衣箱铺盖卷儿。俊丰,你去搬祖师爷牌位,仔细着!咱们今晚就离京!"
你恰生不逢时,业障太多、忏悔太少,观音菩萨的净水杨枝也难应酬,谁救你脱离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