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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瀑布,江湖
大约3年前,二狗曾与赵红兵有如下对话——
“二叔,当年已经进去两次了,想过不再混社会吗?”
“第二次出来时我已经34岁了,我半辈子都在和张岳、李四、费四这样的人打交道。复员回来以后,13年的时间,在里面8年,在外面却只有5年,和我熟悉的人基本都是些劳改犯。我能彻底摆脱这些人吗?可能吗?再者说,我也没有必要摆脱他们。”
“二叔,为什么这么说?”
“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是我第二次入狱期间,在狱中读到的。”
“就爱听你讲故事。”
“有一次,孔子带他的弟子到了一个大瀑布下面。这个瀑布非常大,落差足足有几十丈;水的冲击力当然也是特别的大,水花都会溅出几十里,鱼和乌龟等水族动物都不敢去这个瀑布下面戏水,怕被这大浪击晕。但是有一个人例外,他闲着没事儿就去这瀑布下面戏水、洗澡,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浪一点儿也不畏惧。他就是喜欢这样玩儿,换成别人早就被水冲跑了。”
“那他为什么这么厉害?”
“对,孔子也奇怪,问他为什么这么厉害,结果这个人笑笑说:‘我从小就生长在这瀑布附近,我了解水流的方向和力度,我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哪里是危险的,并且我懂如何沿着水流的方向运动。这样,我就不会受到伤害。’”
“哦……”二狗已经大概懂了赵红兵讲这个故事的意思。
“我看了这个故事以后,明白了几件事。第一,永远不要和自己无法抗衡的力量去对抗,就好像人的肉体永远无法和湍急的瀑布去抗衡一样。对于我而言,绝不能以一己之力同强大的国家机器抗衡。第二,如果想成为众人眼中的英雄,就要想他人之不敢想,为他人所不能为——是男人,就要站在风口浪尖上。第三,一定要清楚,怎么做是安全的,怎么做是危险的,看清了形势,再去做。第四,要懂得如何去顺其自然,既然自己适应这样的生活,那么无论在外人眼中我处于什么样的险境,都不重要。只要我认为我适应这样的生活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像别人那样畏惧那‘瀑布’。”
江湖险恶,荆棘密布。
1998年的江湖看似平静,可能并没有1993年的江湖看起来那么混乱。但,杀气可能更浓。
赵红兵没有选择退出江湖,而是要在湍急的“瀑布”下玩水。
赵红兵入狱了,又出狱了。上次出狱时,他曾想远离江湖。但这次,他明白了,他的生活已经和江湖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有江湖他才有生命力,他离不开江湖。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赵红兵、张岳、费四入狱了,李四跑路了。这一切,对于江湖中人来说都再正常不过了,这是江湖中最正常的新陈代谢方式。在过去几年中,当地的江湖没了他们,自然又有新的势力崛起。尽管赵红兵和张岳一前一后出狱,但江湖中,是否还能继续有他们的位置,或者说他们是否还能像以前一样呼风唤雨,还很难说。
赵红兵这次在狱中,读了很多书,都是高欢给他送去的。
“别的东西我也看不懂,我就喜欢看看中国传统文化的那些东西和那些有趣的小故事。我再不济,汉字总认识。”赵红兵经常这样自嘲。
柏杨曾经说过:“监狱是读书最好的地方。”
在赵红兵出狱前,当地曾发生了以下几件事情。二狗认为,讲清这几件事,就足以把当地在1998年前后的社会情况说个大概。现在,二狗就以流水账的形式将其记录下来。
第一件事:曾经洗心革面的三虎子重出江湖。
几年前,赵红兵、张岳、李四等人和赵山河、东波等人打翻了天的时候,三虎子却在一心一意地经营着自己的小厂。他这个小厂也是给毛纺厂做配套的,是个洗毛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小就在毛纺厂宿舍长大的三虎子利用自己的人脉优势开的这个小厂生意挺红火,日子过得虽然不如赵红兵、张岳等人,但也是相当的不错。
有人说,三虎子是被赵红兵和张岳给收拾服了,没法再混社会了才退出的。不管怎么说,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是真的洗心革面了,甚至被当做“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登上了当地的晚报。
当年嗜血如命的街头混子,如今成了自办企业的活跃分子。三虎子在那几年的改变,的确很让人刮目相看。
只可惜,三虎子依托的这家毛纺厂是家国营老厂子,长期入不敷出,资不抵债。
毛纺厂两万多名职工,有超过三分之二的人下岗,其他的职工,每个月拿300元左右的工资;工厂基本无“工”可开,外面欠该毛纺厂的债,几乎全部成为烂账。毛纺厂是三虎子唯一的客户,他的账也跟着全都成为烂账。
三虎子所有的钱都砸在了自己的这个厂子里,而且还有外债。
半年后,机器全部低价甩卖,工人全部辞退,厂子黄了。
三虎子不是没钱了,是欠账了。他曾经是江湖中人,东北的江湖中人都爱面子,特别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没钱。虽然他每天被债主追债,被他辞退的工人催讨工资,但三虎子还是勉强撑着。
“别急,别急,过段时间我把厂子的地租出去,就有钱还你了。”
“你那厂子猴年马月能租出去?”
“我三虎子能差钱吗?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欠过账吗?”
三虎子每天这样对债主敷衍。他不但得对债主敷衍,还得对他的那些员工敷衍:“兄弟,我知道你现在困难,但是你三哥我也不容易啊,我现在真没钱。你的工资也没多少钱,等我把厂子的地租出去,就马上把工资开给你!”
“三哥,不是兄弟催你,我也跟着你干了那么多年了,我实在是穷得吃不上饭了。现在我连家都不敢回,你说这可咋整?现在咱们这儿经济这样,我啥工作都找不到,唉。”
“兄弟,今天晚上来我家吃吧,带着弟妹和孩子,一起过来。”
三虎子家吃饭还没有太大的问题。
据说,三虎子重出江湖就始自那天。那晚,三虎子把曾经的员工带到家中吃饭,俩人喝了很多酒。
“三哥,你为人啥样兄弟清楚,兄弟也佩服。你现在什么情况,我们都能理解。”
“唉,我也不知道将来咋整。毛纺厂现在这个样子,咱们也没办法。”
“三哥,你说咱们这日子以后能变好吗?”
“……不知道。”
“……”
这时候,三虎子手机响了。
“三哥,过来吃饭,请你喝酒,亚运饭店。”
三虎子以前生意上的朋友喝多了,想起找三虎子喝酒了,地点就在沈公子当时已经转兑出去的饭店。
“走吧,跟我一起喝酒吧。”三虎子对他的员工说。
“走吧!”
三虎子他们,醉醺醺地去了饭店,那时,这俩人已经有点喝高了。
三虎子还没等走到包房,就看见了正在另一间包房里的毛纺厂副厂长冯某。
三虎子看到桌子上那六个五粮液空瓶子就知道,这顿饭,没4000块根本下不来。毛纺厂的工人都已经揭不开锅了,还欠那么多外债,毛纺厂的副厂长居然还在这里山吃海喝!
这样的情况其实每天都在毛纺厂的领导身上发生,无论员工和厂子处境多么艰难,毛纺厂领导的吃喝玩乐的确是一直没停过。只是这次,被心情郁闷至极的三虎子撞个正着。
据说三虎子看见已经喝得面红耳赤而且还在大喝的冯某以后,没进自己的包房,而是转身下了楼,去后厨拿起了专门剁排骨用的斧头。
然后,他自己去了洗手间。
他在洗手间里等着,等着冯某进来。
十分钟后,冯某果然摇摇晃晃地进了洗手间。
刚解开裤子,冯某惊愕地发现,自己脖子上架了把斧头,亮晃晃的。那斧子的主人,正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他。
“操,三虎子,你要干啥?”冯某是看着三虎子长大的,他可知道三虎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干啥,还钱!”三虎子在磨牙。
“没钱!哪儿来的钱?”
“有钱来这里吃,没钱还我?”
“我在这里吃也是记账,现在厂子里一点现钱都没有。三虎子,你把你那破斧子拿开,吓人不?”冯某挺惜命,怕三虎子,真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