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开会。
教养所的会堂里,搭了一个高台。挨挨挤挤下面五六百被收容的娼妓。
上面的女干部说:“姐妹们,受苦了!可是今天,天地已经改换了。我们来开诉苦会!”
女干部刚说完开会的目的。下面轰然大笑。
不少人指着自己手上戴的玉镯、身上的绸缎衣服、头上的珠花,挤眉弄眼地对穿着朴素的女干部喊:“诉苦?你们穿戴过这样的好首饰、好衣服吗?到底谁该诉苦啊?”
还有的不这么说,却嘀咕:“这十几年的,草台班子一样,什么袁大头蒋大头,乱哄哄,都长久不了!谁知道这共大头能几时?今天诉了苦,过几天倒台了,鸨母又给放出来,找我们麻烦怎么办?”
小莲却对翠羽叹道:“我这样,都是命不好导致的。沦落到这样低贱的地步了,还有什么苦好说?说出来这些年是怎么教人糟蹋的?那岂不是丢人嘛。”
诉苦会还是没能开下去。暂时中止了。
吵吵嚷嚷的,回去休息了。
结果半夜就闹出了事。
烟花之地,烟花之地。花是女人花,那还有烟呢。这行当,吃喝嫖赌毒,哪个不沾?很多大烟馆,干脆就开在妓馆内。
这些浓妆艳抹的女人一边吞云吐雾,烟雾缭绕,一边和人“交流”。烟瘾可大得很。不少人卖身的钱,全都填在大/烟里了。
十妓五烟。
半夜时候,就有人烟瘾发作了。
到了教养所,不敢公开抽大烟了。她们就要炉子。喊冷。
春生听她们喊冷,和几个女干部急急忙忙,半夜爬起来给她们找炉子,找到了唯一的炉子,就立刻送到宿舍里。
翠羽冷眼看着以玉钿为首的一帮人,先用指甲抠下一块偷偷私藏带进来的大烟膏,放到烧红的炉盖一烧,再用纸卷搓起来放到鼻子下吸起来。
可是很快就被发现了。解放以后,正在全面销毁各种毒/品。烟膏很快被发现,上交给了公安局,被销毁了。
其中一个老烟枪,犯瘾特别厉害。每次犯瘾都难受得打滚。
教养院带她们去打针。犯瘾的时候就注射葡萄糖。
逐渐地、慢慢地戒毒。
可是这老烟枪,外号叫“赛仙姑”的,她的瘾实在太重,一天都离不得烟。
每次犯起来就百病缠身,满地打滚,撕衣服,嚎叫。闹的大伙都不得安宁。甚至有一天,终于假死了。
只得带赛仙姑去公安局。
春生这些女干部与公安局商量,恳求了很久,终于得到公安局的许可,从即将销毁的收缴的大烟里,拿出一点。
赛仙姑难受得打滚满园哭嚎作鬼的时候,可以带她去公安局,在民警同志的监督下吸上一点,缓解症状。
然而总是这样,是不能彻底戒掉大烟的。过了一段时间,教养院不再去公安局给她取烟膏缓解了。
那一天,赛仙姑犯瘾了。发浑打人,神志不清,没人敢拦她。
春生她们正在和民政局来的同志开会,商量接下去的改造事宜。
忽然听见有人大笑:“看!看...好看!不行......不行!”
往门口一看,几个男同志立刻站起身,扭过头去遮住脸。
春生急了,叫了一声:“何凤英!”
赛仙姑跑到门口,“哗啦”就把裤子脱下来了。傻笑,指着下边说:“好看!好看!”
赛仙姑下半身□□在空气里,连带她下半身腐烂的伤口都露在空气里。
春生冲上去,把她的裤子提起来了。
赛仙姑还在傻笑:“好看......好看......”笑着笑着,忽然呜咽着脸上流下了清泪。
春生摸摸她泪流满面,嘴角却不自制神经抽搐的脸,柔声道:“不怕,不怕。没有人会再害你了。”
赛仙姑原名何凤英,十八岁的时候,被人卖到了上海的窑/子里。她原本不吸大烟。她亲爹就是吸大烟吸死的。但是来找她的客人吸,不但吸,还要逼着她也吸。
老鸨子毒打了她三天,她终于吸了第一口。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来找她的客人,最喜欢一边看她吸大烟之后神志不清发病的丑态,一边糟蹋她。还给她取了个雅号“赛仙姑”。
她变成了一个老烟枪,还染上了性病。所有的积蓄,渐渐都填补在了大烟里。
她成了个与大烟一起,被人吸用的消耗品。
渐渐的,何凤英也只记得自己叫赛仙姑了。
每一个入所的姐妹,教养所的女干部都调查了,备了厚厚一叠资料。
民政局来的都是青年同志。开会的时候听教养所的女干部们介绍过所里姐妹的情况。
其中一个男同志,是才二十多岁的青年,走过去,拉着赛仙姑,像是对自己亲姐姐那样,理了理她自己被扯乱的衣襟,诚挚地叫道:“姐姐,你要好好治病。”
这一天,姐妹们都没人敢靠近发疯的赛仙姑。全程都是教养所的干部,是春生她们给她换的衣裳,洗的脚,擦的下半身。怕没有人照料,先给她移到干部宿舍了。
赛仙姑浑浑噩噩的,却一个劲流眼泪。
半夜,月光透过窗子照在霜冷的地上。赛仙姑从模模糊糊里清醒了。她身上换着女干部常穿的洗得发白的土布衣服。
春生就趴在她床尾,她一起来,春生就惊醒了,爬起来看赛仙姑:“好点了吗?”
看赛仙姑点点头。她叹道:“太晚了,所里已经吃过饭了。我给你留了一份,不过冷了。大家现在在开会,我和炊事员同志们现在去给你热。”
寒冷的月光照在春生年轻的脸上,她脸上还有少女的稚气。
大概是太冷,她一边走一边呵呵手,呵出一阵白汽。原来春生的大衣没有穿在身上。
屋子里只剩下了赛仙姑一个人。她看着满地的月光,忽然又呜咽了起来。
第二天起来,赛仙姑戒烟了。
这次即使烟瘾犯了,她竟然出乎意料地没有像以往那样哭闹起来。她咬着牙,挨在床上,叫干部把她捆起来。不分上午下午地哀嚎。但是拒绝注射葡萄糖缓解。
等烟瘾过去,她浑身流着冷汗坐起来,虚弱地靠着床边。玉钿给她擦了擦汗:“发了什么疯?”
靠在床上的女人,苍白着一张脸,笑了笑:“没发疯。以后别叫我赛仙姑了,没这个人。我叫何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