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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单手撑着一把黑伞,背影孤桀高挺,不动声色地穿行在绵密的雨幕中。
雨滴在伞顶铺落轻细而富有规律的敲击声,汇结成水注顺沿着弧形伞面滑下,不断在他的裤脚靴边飞溅细碎水花。
三个小时前他刚刚提着行李步下抵达伦敦的短途火车。城市惯有的湿潮气扑面而来,他紧绷的表情略有松动,胸口起伏做了个深呼吸,跟着密集人流移动的方向去往国王十字车站内的地铁站台。
他对这座城市的脉络枝杈了若指掌,仅仅花费不到一刻钟直接来到粉刷一新的公寓,把几件行李以最快速度安顿妥当,紧接着就带上大学期间积攒下的全部积蓄,朝他事先计划好的目的地走去。
行至珠宝店门前,亚瑟探手将伞收拢,顺便抬起长指拂去肩头圆润的雨珠。他推门而入,动作轻快,心情舒缓。
柜台后的导购小姐稍稍侧目,脸上挂着礼节性的笑容: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展示灯白亮的光倾轧进平滑玻璃罩,钻石的璀璨光辉刺在他的眼角。他不易察觉地眨动了一下双眼,垂在身侧的手微动,有汗水正在指间滋生。
“你好。”
亚瑟说话的同时脑海中想了很多,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
那句话就像他脑中提前排演的无数遍那样脱口而出:“我想买一枚戒指。”
对方动作熟练地从内侧拉开抽屉:“订婚仪式、结婚典礼还是周年纪念?”
亚瑟答:“求婚。”
“哦,我应该早点儿猜到的。”
导购小姐半开玩笑地耸起肩,为自己的失误做出解释,“如果是结婚典礼,你的未婚妻肯定会跟着来。”
“未婚妻”——一个单词轻巧地拨动了他脑中一道敏.感的神经。他任由自己享受了十秒钟这个称呼带来的短暂愉快,然后低声纠正道:
“不,不是未婚妻。”
对方自知失言,摸了摸鼻子笑着改口:
“女朋友?”
亚瑟摇摇头扯起嘴角,平静地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后来,他在店内消耗了将近一个晌午的漫长时光,用来认认真真地挑选比较——包括细致入微地研究了每一块钻石剖面的棱角、每一个金属爪镶的分岔,最终敲定的那一刻,导购小姐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自那时起,那枚戒指一直保存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只有夜晚他回到公寓换下西装时才会被放进首饰盒的红绒里衬。有些时候他由衷地觉得这个习惯毫无意义,更多的时间里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毫无意义的举动会让自己感受到些微慰藉。
“这我可有点儿搞不懂了。为什么你要买戒指?”
对他十分赏识的上司库珀在一次日常闲聊中无意间获悉,于是摸着后脑非常不解地问。
午间的咖啡厅人来人往,库珀手里端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隔过滚烫的水雾挑眉看向亚瑟:“据我所知,你还是单身,麦考伊。……哦,无意冒犯,我并不经常插手律师们的私人生活。”
亚瑟默不作声地撕开一盒奶精,倒入咖啡杯搅拌均匀,贴身衬衫口袋中那一枚戒指硬硌着心口的皮肤。
“有个姑娘,”
他不认为这是个用来和上司攀谈的合适话题,便尽量三言两语简短地回答,“我想跟她结婚。”
“但是她不答应?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年轻人总该满怀热情。”
好在通情达理的库珀并没追问,很快话锋一转,谈及了这次午间咖啡的真正目的,“不过,我更希望你可以把这份热情分给客户,哪怕只有一小部分……顺便问一句,你有没有考虑过养个宠物?”
亚瑟的眼皮神经性地一跳:
“宠物?”
库珀严肃颔首。
“你可以养只猫,养条狗,或者别的什么软绵绵毛茸茸的小动物。或许它们能让你看起来柔和那么一点儿。……当然这只是个建议。”
他垂眼看了看腕表,提着红茶起身,单手按上腰间的西装纽扣,经过亚瑟身边时略作顿足,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说老实话,麦考伊,你的能力无可挑剔,但别总表现得这么不近人情。”
亚瑟满脸迷惑地仰起脖颈,闷声不吭地喝光了杯子里所有的咖啡。加多了奶精和糖,甜腻到发涩的味道尝起来跟以往不太一样。他无动于衷地舔了舔唇角,把咖啡杯塞进垃圾桶,手臂间搭着外套快步回到了隔壁的事务所。
布雷切特跟往常一样比他先一步结束午休,此刻踩着高跟鞋一派精明干练地站在他办公室门口,看他走近便很快调整表情露出一抹微笑。
布雷切特史密斯,被分配给他的私人助理,是一名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法学生,目前正在事务所实习。
对亚瑟而言,她的工作水平无可挑剔——他的每一项指令她都会兢兢业业地完成;他讲的每一话她都牢记在心;只要工作时间结束后他选择留下加班,她一定也会风雨无阻地跟着办公到很晚。一年前亚瑟曾在实习期间给库珀当助理,跟她出色的能力相较起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初的表现有些差强人意。
“半个小时以后有个预约,对方是一位来自美国的政客。”
布雷切特侧身替他打开办公室门,“昨天你交给我整理的文件已经放在你的办公桌上了。顺便说一句,你的方案构思总能让我获益匪浅,非常感谢。”
亚瑟收回目光,轻点了一下头。
意识到他即将关上门,布雷切特情不自禁地按住把手,略作迟疑大胆地提议,“作为回报,伊恩莱斯,我能不能请你喝杯咖啡?”
她总是喜欢称呼他“伊恩莱斯”,尽管他隐晦地提及自己更习惯于“亚瑟”这个名字,可她仍然坚持说:“大多数人都叫你亚瑟,我想……来点儿不一样的。”
亚瑟没再坚持,即使他心里总感觉有些奇怪。
“对不起,我不喜欢喝咖啡。”
这当然不是真的,近日来他最爱喝咖啡了。
布雷切特只是失望了一瞬,毫无障碍地相信了他的说辞。
亚瑟控制不住地想到,倘若换作佩妮,肯定又要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的脸,责备又无可奈何地告诉他“你又说谎了”。
……佩妮。
他站在高亮的光束下睁着眼睛,凛冽的目光黯淡下来。
衣袋里的钻石戒指一瞬间隐约散发起滚烫的热意,灼得他心跳开始变得不再均衡稳定。
布雷切特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了不大自在的表情,握着门把手的指节深弯,嘴角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似乎沮丧于他的拒绝。
亚瑟无端地想起了不久前库珀给他下定的评价。
内心一阵挣扎,他转过头去重新面向布雷切特,强迫自己尝试着放缓口气:
“我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或许有一点儿,但算不上什么教人头疼的毛病。”
布雷切特促狭地对他挤了挤眼,“事实上,我还算挺喜欢你‘不近人情’的样子。”
仿佛下定了决心,她紧咬住下唇,怀抱着塑封资料夹的手臂收紧,不动声色地凑近他:
“伊恩莱斯,你想不想跟我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