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纲正在胡思乱想着,却见睡眼惺松的秦孝川同他的两个助手急匆匆走下楼梯,直奔姚纲的铁笼子而来。姚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秦孝川让助手打开门,一步跨进来拉住姚纲的手,满脸笑容地开了口:“姚先生,实在抱歉。昨天只想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忙了一天太累了,上楼就睡死了,让你受了这么大委屈。真是该死,该死!”秦孝川可能确实不会笑,他脸上的笑容只是在未开口说话时能够显露出一些,只要一张口那些本来就十分别扭的零散笑容便立即被铁桶似的嗓音震得颗粒全无了。
这倒使姚纲吃惊不小,怎么刚到早晨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这么一想,姚纲竟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但这里根本看不见太阳,少得可怜的阳光都是间按照s过来的。即使能看见太阳,它也不会真从西边出来,那只是一种比喻而已。
姚纲意识到自己有些神经错乱,至少是有些糊涂了,现实和虚幻都分不清了。
姚纲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这么脆弱,才在这里住了一夜,其实才几个小时,他就有些要精神崩溃了,那些在这种地方一住便是十天半月的人,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难怪人们出门在外宁可花钱去住旅馆,原来免费提供的住所确实不怎么舒服。
姚纲愣愣地看着秦孝川,脑子里乱糟糟不知在想些什么,思绪怎么也集中不起来。秦孝川拉着姚纲向楼上走去,来到二楼一间宽敞的会客室。秦孝川要一个助手赶紧去买早餐,自己和另一个年轻人则陪姚纲在沙发上坐下来没话找话地聊起天来。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秦孝川虽像头横冲直撞的野牛,但对何彬仍是有几分敬畏,他觉得自己从哪方面讲也不应当得罪这个神通广大的何老板。谁都知道,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警察,即使谁都不怕,至少有两种人还是要尽可能不去招惹。一是检察院的人,如果他们想特别关照你一下,是很容易给你找出毛病来的。
常在河边走谁能不湿鞋呢?其实何止是鞋子,许多人连裤子褂子帽子都湿得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让他们抓住小辫子整治一下,轻则名誉扫地,重则连命都要搭上。
再有就是何彬他们这号人,虽然他们平时从不会主动与你找麻烦,但一旦他们盯上你,在这个世界上你便绝没有藏身之地了。即便你上天入地他们也随时可能出现在你的身边,所以不要说你落在他们手里,就是整天提心吊胆地防着他们也足可以使你减寿三十年。
再说何彬这个人确实有些本事,在本城的政法圈子里几乎算得上个传奇人物,受的表扬和嘉奖不计其数,秦孝川对这种人也是有几分佩服的。况且,何彬与秦孝川的不少上司都很熟悉,同秦孝川本人也交谊不浅,他秦孝川怎么也得顾及何彬的面子。所以,当秦孝川得知何彬因为他扣留姚纲而大发雷霆时,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次可能又捅了个漏子。
正在秦孝川与姚纲等人边吃早饭边聊天的时候,黄风岭派出所的黄海所长陪着何彬快步走上楼来。黄海三十岁刚出头,瘦高身材,白净面孔,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一介书生模样,很难使人将他与一个战斗在治安第一线的警官联系在一起。
黄海昨天在郊外一家酒店参加局里在那里召开的一个会议,会后大家又喝酒唱歌打麻将洗桑拿浴,一直闹到凌晨三四点钟。早晨其他人还都在酒店里酣睡,黄海便一个人爬起来开车赶回了市里。他先回到家里把女儿送去幼儿园,然后便从幼儿园直接开车到所里来了。他的独生女儿本来可以由保姆送去幼儿园的,但这个刚刚三岁的娇丫头只让她爸爸送,妈妈接,别人送她便“罢课”,害得黄海每天早晨的时间都显得紧紧张张的,因公外出时更是左右为难,有时身在异地想到女儿早晨找不到爸爸时的可怜神情,坚强的汉子竟也会偷偷躲在厕所里垂泪。自古以来征战在外的将士们便慨叹国事家事难以两全其美,黄海觉得自己算是有了切身的体会。
黄海正在楼下“泊车”时,见一辆闪着警灯的“三棱”越野车直向自己驶来,在离自己不到两米处戛然停住,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正是何彬。
黄海与何彬有过“同学”之交。那是几年前在党校举办的一个学习班上,两个人不仅在同一间教室里学习,而且还住在同一间双人宿舍里,一个月的学习班使两个人由陌路相逢而成为关系密切的好朋友。黄海很尊敬这位阅历丰富精明强干的“学长”,对何彬为人豪爽仗义的性格亦十分钦佩。
何彬对这位比自己小几岁的年轻人也是另眼相看,他发现黄海不仅读书多很有自己的独立见解,而且脑子灵活颇有心计,在文弱的外表下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巨大能量。成为好朋友后两个人几乎无话不谈。那时何彬刚刚得了个儿子,有点空闲便想着往家里跑。黄海开始时对此不大理解,但慢慢地竟被何彬对儿子那份执着的真情所感染了。他本来同许多同龄人一样有过不想要孩子的念头,但这段时间却突然改变了想法,因而后来也就有了他那个疼得如心肝宝贝似的女儿。此时他像大梦初醒似地领悟到,原来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并不是成就什么伟大事业,而是先当丈夫以便最终当爸爸。为此他曾多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何彬不仅是他工作和学习上的师长,也是他生活上的启蒙老师。
黄海听何彬简单讲了几句便已明白了事情的全貌,他脸上显得很生气,但心里并不着急。黄海对秦孝川这个人太了解了,他对秦孝川做出什么事来都不会感到惊讶。他曾经设法让上级把秦孝川调走,但又不愿直说,怕别人说自己气量小不能团结同事。一次市里增设一个新的派出所,黄海力荐秦孝川去当所长,并为他大擂大吹了一通。局领导并无提拔秦孝川的打算,见黄海如此举荐秦孝川便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故作惊讶地说:“是吗?原来老秦还有这么大本事呢。局里怕你工作压力大本想给你换一个副所长的,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黄海哑巴吃黄连,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与秦孝川合作。好在黄海忍耐力还是比较强的,对秦孝川身上的一些小毛病他都可以让自己视而不见,只希望他不要给自己招来什么大麻烦。
黄海与何彬走进会客室,秦孝川与姚纲等人都赶紧起身相迎。何彬并不理睬秦孝川,径直走到姚纲面前,先将他与黄海做了介绍,然后又询问姚纲事情的经过。
人生在世谁也少不了有几个朋友,但常常表面上都是朋友其实质却大不相同。有的朋友可以肝胆相照,亲密无间,即使遭遇狂风暴雨其友谊仍能坚如磐石,牢不可破。何彬与姚纲就是这样一对情同骨r的知己故交。有的则只是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志趣和情感上都是南辕北辙,根本不是同路人,所以没事时尚可称兄道弟地保持一团和气,一遇风浪便会分道扬镳甚至拔刀相向。何彬与秦孝川的关系也即如此。
“是谁把你请到这里做客来了?他自己闲驴剩马的没事做,就不想想别人还要上工吗?”何彬明知故问,似乎有意要挑起事端。
姚纲很尴尬。他已经原谅了秦孝川,此时更不愿把事情搞大,引起何彬与秦孝川之间的冲突。“其实……其实只是一点儿误会。”姚纲嗫嚅着说。
秦孝川也很尴尬,有些不知所措。他虽然凶猛暴戾,但多年的军旅和公安生涯也使他形成了服从上司的性格,在黄海面前他不得不尽量约束自己的行为,况且对何彬他也不能轻易得罪。但是,他也很难容忍别人对他不恭,尤其是当着下级的面受人挖苦使他觉得面子上实在难以接受。秦孝川处于这样一种矛盾的境地,一时不知道该怎样作出反应。
黄海示意两个年轻警察退出去,然后才用责备的口吻对秦孝川说:“老秦,你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无缘无故地就把人抓到所里来呢?”黄海其实并不想因为这事而引起他与秦孝川之间不和,但他又不得不责备秦孝川几句以平息何彬的怒气。
“这确实是有些误会。黄阿顺那小子报告说大院里有人卖y,我就带着人过去了。”
“那证据呢?你自己找到的证据在哪里?现在局领导一再强调要依法办事,严格程序,严格纪律,你也是知道的。你们惹出事端,不仅我这个所长要受处分,局领导也都会受牵连。上个月陶局长在法庭的行政诉讼中当完被告回来,把那个惹事的曾处长叫来好一顿臭骂,连枪都掏出来了,说谁要是再让他丢丑他就提着谁的人头上法庭。”
“好了好了,还是来提我的人头吧。”随着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走进来一个满脸横r的粗矮汉子,大家回头一看,却是“紫蔷薇”桑拿浴的经理蒲德威来了。
原来阿华回到住处后,害怕得一夜没能睡着。在阿华的眼里,秦孝川几乎就是童话里的吃人魔王,她不知道秦孝川会把姚纲怎么处置。阿华在无人能够求助的情况下想到了周慧慧,因为她发现周慧慧似乎同姚纲和秦孝川都很熟悉,或许她能够从中调解调解。
天一亮,阿华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楼下,将电话打到了周慧慧的住处。周慧慧在睡梦中被阿华吵醒很不耐烦,但听阿华把情况讲得那么严重,也觉得应该马上想些办法,因为她知道姚纲是何彬的朋友,事情闹大了不仅对秦孝川不利,连他们“紫蔷薇”都可能受牵连,不管怎么说事情也是因他们桑拿浴的小姐引起的嘛。
事情巧得很,蒲德威此夜刚好就睡在周慧慧的床上。周慧慧马上把他推醒,讲了事情的经过。蒲德威并不认识姚纲,但听周慧慧说姚纲这位“紫蔷薇”的“常客”
是一个“国家级”大公司的老总,又与何彬有非同一般的密切关系,便觉事态严重,未敢耽搁马上赶到黄风岭派出所来了。
蒲德威见房间内气氛紧张,便赶紧东劝一句西劝一句地打圆场。蒲德威算得上半个“江湖中人”,干点和稀泥的事还是很在行的。经他这么一搅和,双方也便顺阶而下了。
“现在大家都先回去休息,晚上六点请各位在银海大酒店二楼聚会,我请客。
各位到时都要去啊,少一个可就害大家都要饿肚子了。“
此时此刻,大家谁也不想驳蒲德威的面子,全都点头同意了。
姚纲的脑子绝不比在坐的任何人迟钝,但他过去很少有机会同他们这类人物聚会,对于这些可做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们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讲这种有色笑话更觉有些意外,因而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位于银海大酒店二楼的中餐厅装修豪华,气派宏伟,并且有一个颇为响亮的名称:银海大酒店百里香潮粤大酒楼。本地人都知道,这“潮粤”二字是指潮州菜和广州菜。人们平时所讲的“粤菜”,其实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上的“粤菜”即广东菜,其实包含着许多不同的菜式,其中最主要的就有广州菜、潮州某和客家菜等好几种,狭义上的“粤菜”则可仅指广州菜。在广东人看来,外地人特别是北方人都是些食不厌粗的家伙,要让他们分辨这餐桌上潮州某与广州菜的区别,简直就像让非洲人分辨大街上的中国人与日本人那样困难;但对于美食天分极高的本地人来讲,这两种菜的差别是明摆着的,几乎就如同黄金与白金那么容易区分。
这“百里香”大酒楼最早时是以潮州菜为主广州菜为辅,到后来虽然名义上仍是以潮州菜为主广州菜为辅,但却增加了辣味实足成本低廉的四川菜。近两年,这种在本地向来难登大雅之堂的四川菜竟然几乎成了午餐和晚餐席上的主菜,而前者却差不多沦落到了只配作早点和夜宵的境地。通常,只有那些真正口袋里有钱皮r里有美食细胞的高雅人士,才会在大宴宾朋时摆一桌丰盛的潮粤大莱。比如今晚作东的蒲德威经理,便是点了一席清一色的潮州菜,只不过那酒却仍是人家四川产的“沪州老窖”。
蒲经理的宴席设在一间宽敞的贵宾包房里。这包房的摆设十分讲究,靠窗的一边是一张可坐十余人的大圆餐桌,洁白的桌布如玉帛般垂落至桌脚,桌上一块看似悬空的茶色玻璃其实连着桌下的一台小电机,盘碗放上后便可自行转动,以便将饭菜转到不同的方位供餐桌周围的食客选用。靠门的一边则是一排真皮沙发和两条大理石茶几,饭前客人可坐在这里品“功夫”茶,饭后如仍有功夫则可靠在这里唱“卡拉ok”。在左右两边的墙上,分别挂着一幅书法和一幅国画,歪歪斜斜的图章里以天书般的字体刻写着作者的名字,大家左看又看连一个字也认不出来,蒲经理也认不出来,但他肯定那作品是真迹无疑,因为那上面怎么也找不到印刷厂的名称地址。
今晚蒲经理本来是定了十个位子,但有两位没来:一个是黄海,他下午被分局叫去开会没有回来;另一个是周慧慧,原准备顶替她值班的另一名桑拿浴主任因故未到,她也便脱不开身了。这样,实到的食客共有八位,却也刚好是四男四女。男士有姚纲、何彬、秦孝川和蒲德威本人,四位小姐则是阿华、阿梅、阿童和纯子。
这些小姐的人选是蒲德威根据周慧慧的建议确定的,阿华是这场风波的当事人,阿梅是引起这场风波的前一场风波的当事人,纯子是那前一场风波的目击者,而阿童的人选则可能是因为她能说会道善于交际的缘故。男女交叉而坐,阿华自然坐在了姚纲的旁边,而纯子则坐在姚纲的另一边,再依次往下数则是何彬、阿童、秦孝川、阿梅和蒲德威。
阿梅对蒲德威给排的这个坐次很不满意,她几次想抢占纯子那个座位,但这位性格爽朗的东北大姐姐这次就是不肯相让。阿童见她们俩相争不下便c话说:“阿梅呀你就不要见异思迁了,桌子是圆的,坐在哪里都吃一样的饭。再说你左依蒲经理,右靠秦所长,这叫左右逢源,保准你不受委屈的。”
阿童刚说完纯子又把话接了过来:“就是嘛,阿梅你那个位置可是最好的,要长(高)的有长的,要粗的有粗的,你就是再渴再饿也保证能吃得饱饱的,肚子撑得大大的哟。”纯子一边说一边用两手夸张地比划着,话未说完她自己便放声大笑起来,其他人也都跟着笑起来,只有阿梅笑不出来。阿梅对秦孝川实在是又怕又恨,但事到这步最后也只得坐了下来,她不敢不顾及秦孝川的面子。
其实,秦孝川今晚却像改头换面了一般,他是抱着忍辱负重的决心来的。早晨何彬把姚纲接走后,黄海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半天。黄海说现在公安部门有些人纪律松懈得很,贪污腐败,胡作非为,不按法律程序办事,老百姓意见很大,上级部门已下决心要大力整顿,在这个风头上惹出事来,恐怕这一生的革命历史就要改写了。再说像姚纲这种从京城里来的人,许多都有非常复杂的背景,没有真凭实据千万动他们不得,就是有了真凭实据常常还要网开一面呢。至于何彬这类人物,咱们这些小警察根本就不能跟人家较劲儿,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嘛。咱们权力有限,人家可是权力无边哪,要想收拾你容易得很哩。
秦孝川对黄海的话并非全都听得进去,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触动的。他也不想同何彬把关系闹得太僵,大家都是在一条河边吃草的兔子,谁也难免蹦达到别人的圈子里,大家互相照应一下总比互相争斗要好。借蒲德威请客的机会,大家推杯换盏嘻嘻哈哈的,那点儿不愉快也许就过去了。男子汉大丈夫何必为一点儿小事耿耿于怀,忍让一时又有何不可呢!
所以秦孝川今日一来,便一直努力把一些十分勉强的笑容贴在他那张惯于严肃的脸上,尽可能使它们不被餐厅里的喧哗声震落下来。刚才人席的时候,姚纲与何彬比其他人迟来了几步。何彬先开车到了姚纲的住处,把车停在姚纲的楼下后再同挑纲一起步行过来。二人一进来,秦孝川便第一个迎上前来打招呼,那样子好像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姚纲虽然对秦孝川的为人已有所认识,但并未因秦孝川冒犯自己而记恨在心。
见泰孝川笑着同自己与何彬打招呼,也便同样还以笑脸,并接住秦孝川伸过来的大手礼貌地摇了几下。何彬却装作没看见似地越过秦孝川同蒲德威握手寒暄,然后便同几位小姐斗起贫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