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芬哼了一声,悠悠的醒了过来,感觉头晕脑胀天旋地转。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白色的被子。
斜上方有个铁架,挑着两个药瓶,一根透明管子从其中一个瓶口垂下来,中
间有个小空囊,一滴一滴的往下淌着药水。
她抬了抬手,管子另一端扎在她右手上,粘了两条胶布。
她只睁开一只眼睛,另一只怎么用力也睁不开,胀胀的发疼。
浑身上下也哪都疼,尤其是肚子,闷痛着往下坠,像是里面揣了块石头。
床边坐着她妈,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正在低声抽泣。
她开口说了声:「妈。」
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和嗓子像是干得快要裂开一样。
「芬儿你醒啦!」
她妈勐的抬头,她看见一双红肿的眼睛:「你可吓死我了啊呜呜呜……你怎
么弄成这样啊呜呜呜……」
她的眼泪也流了出来,顺着脸淌到枕头上:「妈……我这是怎么了……」
对面的门一开,进来个护士:「哟,醒啦,别哭别哭,病人现在需要休息。」
继父跟在后面走了进来,搂着她妈安慰了几句,带着她离开了房间,走的时
候,还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看她,倒是一句话也没跟她说。
在医院的床上躺了三天,她才有力气坐起来。
收破烂老头没丢下她,而是用三轮车把她送到了附近的矿区医院。
有个大夫认识她继父,于是辗转着又找来了她的家人。
她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左眼水肿,轻微脑震荡。
最主要的是——她流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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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门前那一脚正好踹在她的肚子上,到医院护士给她脱衣服时,她的裤裆
都被血染透了。
这倒是遂了老六的意。
她妈见她好了起来,几次骂她,都忍不住差点要扇她耳光,还是继父拦着才
没打成。
闺女十五岁就跟别人上床,还怀了孕,结果只剩一口气被送进了医院,闹得
沸沸扬扬,整个矿区都知道了。
这换成哪个妈也受不了。
她自己也是心如死灰,身体上的创伤还不算什么,心理上却是大受打击。
继父当时报了警,警察的说法是要按故意伤害算的话,至少需要张晓芬的证
词,而当时张晓芬还在昏迷中。
后来老六家派人来谈了两回,她妈倒是疯了一样要把老六抓起来,但继父最
后拍板拿了主意,私了。
外面所有人都乱了套,只有她躺在病房里,冷冷清清的。
一个礼拜后,她回了家。
按照惯例,还得在家至少待上三个礼拜。
流产和生孩子一样,都得坐个月子,不然女人身体娇弱,容易落下病根。
她妈整天冷着脸,继父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这一个月下来,毕业考试她也没赶上,后来还是继父找人给她弄了个毕业证。
一个月后她开始偶尔出门,发现虽然当面没人说什么,但背后总是有人指指
点点。
别人看她的眼神也别别扭扭的。
她后来也想开了,自己这回算是彻底出了名,当地人管她这样跟男人乱搞的
女人叫「破鞋」,带累着她妈和继父在外面脸面也无光。
没过几天,又有两个警察找上门来。
说是国家领导人有指示,开始全国范围的「严打」,老六已经被抓进去了。
一个警察在里屋给她做了很久的笔录,要求她详细的说了一遍当初怎么和老
六在一起以及相处的经过,包括后来如何挨的打,又怎么流的产。
然后有选择的记了几大篇。
另一个警察在外屋,继父陪坐着喝茶。
警察走后,她妈倒是跟她简单说了几句话,她这才知道,当初被她带人打了
的那个外校女生举报说她和「六虎」
是一伙的。
后来继父动用人脉,以她流产时报过警为理由,把她定性成了「六虎」
流氓团伙的受害者。
两天后市里召开公审
大会,她闲着没事,也上街去看热闹。
只见一熘的解放卡车从路上开过去,斗子里全是人,俩警察中间按着一个被
双手反绑的犯罪份子,脖子上还挂个大牌子,写着姓名和主要罪状。
辆卡车上赫然就是「六虎」,一个不落。
她仔细看了看老六,他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脏不拉几的衣服,脖子上的
牌子写着刘全,qiáng_jiān罪、流氓罪、聚众斗殴罪等等,名字上还用红油漆画了一
个大叉。
其他人等罪名不一而足,都蜡黄着脸,被按着脑袋脸朝地面。
第二辆车上的人却吓了她一跳,二嫂和三嫂也被人架着,脖子上的牌子写着
「李红,王丽」
下面的罪名是流氓罪,倒是名字没被画叉,只在脖子上还一人挂了一只高跟
鞋。
三嫂哭哭啼啼的,不时挣扎一下,又被旁边的警察摁住,二嫂倒是面无表情
的低头站在那里。
所有人被拉到了火车站前,那里是公审大会现场。
审判人员在台上挨个宣读了各人的罪行和判决。
犯罪份子们在台下站成一排,反绑在粗铁管子焊成的架子上。
不时有人朝他们扔臭鸡蛋或者菜叶子,也有的孩子扔石头。
三嫂被白菜帮子打乱了头发,还在不住的哭泣。
二嫂鼻子被半拉萝卜砸出了血。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六虎」
被判了死刑,二嫂和三嫂分别劳动教养十三年、十二年。
之后所有人又被押上车,在市里游了一圈街。
然后死刑犯拉到郊区立即枪毙,其他犯人则被拉到西城区的看守所,准备移
交给监狱和劳改农场。
张晓芬没去跟着看枪毙,头重脚轻的回了家,整整一宿没睡。
她知道,如果自己没有和老六打那一架,很有可能自己今天就也会在那些车
上,脖子上挂个牌,然后被判几年劳改。
说起来,她倒是因祸得福,当然,继父在背后肯定也使了许多手段。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继父架不住她妈整天磨叽,找人改了她的户口年龄,然
后把她办进了一个厂子去上班。
她去了,被安排在库房当保管员记账。
厂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她是个「破鞋」,女工们大多对她爱搭不理的,连洗澡
都躲开她好几个淋浴龙头。
倒是有几个平时作风不好的工人时不时的就跑到库房去撩她,说些荤话,甚
至动手动脚。
她忍了几次,后来拿库里的一根钢钎撵着那混蛋跑了半个厂区。
那个人倒是成了别人的笑柄,只是她自己的名声也再一次臭了,越来越少有
人和她接触。
她以为人生就这样了。
又过了一年,突然有个男人到库房来找她。
她愣愣的看着他,半天才认出来,他就是三年前去当了兵的那个男孩。
那年夏天她假装摔倒,扑在他怀里,他忍不住亲了她的嘴。
那是他的初吻,也是她的。
他复员回来,也分到了这个厂当工人。
他朝她微笑,她撵他走。
他走了,却每天都到库房来看她,给她带煮鸡蛋,有时候是他妈包的饺子,
有时候从车间出来满脸油泥,还是跑过来,呲着牙对她笑。
张晓芬明白他的心意,却想不明白,自己是个名声在外的破鞋,他图什么。
他不在乎,他说。
他最喜欢的,是她红红的嘴唇,那年在后山他尝过,是甜的。
现在已经不甜了,还给老六裹过鸡巴,她想。
后来,他顶着家里和外界的压力,执意要娶她。
她其实没怎么对他动心,但她妈很高兴,极力劝她嫁了。
于是她就嫁了。
婚礼挺简单,也不怎么热闹。
婆婆脸色不太好。
再后来她有了孩子,男孩,婆婆这才逐渐露出点笑容来。
日子过得平平澹澹,她和丈夫谈不上多亲热,却也本本分分的。
孩子十岁的时候,继父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
她很伤感。
这个男人虽然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却实实在在的帮了她不少。
她妈在坟前哭了很久。
张晓芬以为,按照她妈晚上的那种饥渴劲儿,她会再找个伴。
没想到她妈却是死了这条心,只是在家专心帮她带孩子。
两年后,厂子黄了,她两口子下了岗。
再然后,她出来找工作,进了s市的舞厅。
最后,她接上了「大活儿」。
丈夫对自己是不错。
但一家老小得活着,处处都需要钱。
再说,自己早就是个破鞋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从前那点破事儿,似乎被
人给澹忘了。
第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