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一折·有情终逝·荏苒光阴
29年9月20日
沉季年完全被父亲的威压所慑,活像被蟒蛇盯住的青蛙,一动也不敢动,沉
太公黄浊精亮的细眸里掠过一抹残忍的光,阴阴续道:「她怀的,是十七的种。」
饶富兴致地观察儿子的反应。
就算给他无限的本钱,少永也没法打造出另一个沉家来,老人很了解自己的
儿子。
沉季年缺乏一刀杀敌的狠厉决绝,不够贪婪更不够卑鄙,他是生长于温室中
的花朵,做不了沟鼠野犬。
这是富二代的宿命。
白手起家的初代亟欲摆脱污泥沟秽,却把子嗣养成了不堪一击的娇花,一旦
困境骤临,辛苦挣得的富贵荣华转眼便还了回去。
少永不能一直活得这般天真。
如果他能更像十七一点,那就好了。
老人心想。
十七并不粗鄙,更非泥腿草根,相较于开创王朝基业的兄长独孤弋,十七始
终保有某种难驯野性,即使闯下天大祸事,沉太公始终不觉当年收作螟蛉、许以
家业的提议是眼光失准。
他甚至能明白独孤弋予以拒绝的心情;换作是自己,也不会舍弃这样的继位
候补。
沉季年愣了许久,才意识到父亲说了什么。
他觉得心彷佛被人活生生剜出来,还连着血脉斩成了几千几百,绞拧着挤出
汁液——是那样的疼痛。
他以为自己弹了起来,回神才发现还瘫在酸枝太师椅上,双腿软绵绵的使不
上力,不知是否又跌坐回去。
但,像云瑚那样好的姑娘,也只有勇冠三军的十七才配得上吧?况且,十七
是不会欺侮姑娘的。
每回偷窥被人发现,姑娘也好、姑娘的家人也罢,谁都能擎着扫帚追过大半
座城,打得他俩呲哇乱叫。
哪怕十七武功再高,单挑能杀灭异族无数,这点始终没变过。
真正的强者,绝不恃强凌弱,而且犯错必认,可以在道理之前低头。
十七是真正的强者。
沉季年从未怀疑这一点,连一丝丝都不曾有过。
知云瑚不是遭人欺侮才怀的骨肉,而是两情相悦的结果,沉季年于酸楚之外
,忽有些宽慰安心。
难怪言谈之间,她偶尔会露出黯然之色,寂寞地望向远方,是因为爱上了无
法相从的戴罪之人,担心保不住腹中的骨肉么?放心好了,云瑚。
无论你或十七的孩子,都交给我罢。
只要越浦沉氏还在世上一日,没人能伤害你们mǔ_zǐ俩!沉太公望着爱子从伤
心、迷茫到坚定不移的迅速转变,下巴差点「匡」
一声砸碎在几上。
十七的种算哪门子秘密?这风流成性的死小子当年在平望不知搞过多少名门
淑女,打掉的遮羞胎都能拉一队婴灵右厢翊卫军了,如今被夺爵问罪,他的私生
子不过祸胎而已,还能称斤论两卖?——若他仅仅是先帝爷的异母幼弟的话,自
当如此。
如果不是呢?那么谁是十七的父亲?须得是谁人的子嗣,血脉方能有如许价
值?这才是你该问的问题,少永。
难以言喻的失望攫取了老人。
「……没出息的东西!」
老人别过头去,猴儿似的干瘪嘴唇无声歙动着,端起茶盅狠狠饮尽。
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了。
沉太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服贝云瑚留下,或许她也没别处可去。
她和沉世亮格外投缘,沉季年则把话说开,两人有夫妻名分,却不必有夫妻
之实,一切只为替腹中孩子,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那你图什么呢?」
贝云瑚望着他,抑住心中澹澹哀伤。
沉季年面露微笑:「我图的,已经得到了。」
把手一指,远处刚游玩回来的沉世亮挣开侍女的牵持,欢叫着朝两人奔来,
明亮的眼睛笑成两弯眉月。
越浦沉氏与章尾龙方氏联姻,乃东海豪商与鳞族名门的结合,龙方本家遭遇
不幸,正需冲喜,沉家遂举办了盛大的婚礼,新的沉家少奶奶据说有天香国色,
见过的没口子地夸,越浦豪门间传得沸沸扬扬。
家主沉季年人逢喜事精神爽,成亲不到八个月孩子便哌哌坠地,大伙儿心下
雪亮:这等绝色,哪个男人忍得住?先好上了也不奇怪。
贝云瑚生了个漂亮的女娃,沉太公就没忍住失望之情,在产房外掉头离去,
沉季年和沉世亮却开心得不得了。
呕了几天闲气,禁不住小世亮软磨硬泡,太公嘟嘟囔囔地给拉来探望,瞧着
襁褓中的婴儿一怔,半晌才喃喃道:「……好漂亮啊。」
「是吧是吧。」
沉世亮得意极了,好像有他一份功劳似的。
「与太公说了,我妹妹漂亮得不得了!跟姊……跟姨娘一样好看!」
看来……这秘密也不能跟他说了。
只盼长大出息些,别像他老子。
老人心中叹息着,转头一瞥那粉凋玉琢似的女婴,沉落的心情顿时云破天开
,怎么样都阴郁不起来,令他想起了当年抱十七在腿上逗弄的光景。
十七原本该来到沉家,但血脉阻止了他,使老人的企盼化为泡影;十七的骨
肉注定该成为可易之货,换来沉家的飞黄腾达,然而女儿身阻止了她,最终只能
留于沉家。
老人在这奇妙的因缘流转间窥见命运,含笑释然之余,又觉玄奥难言。
「……辛苦你了。」
沉太公对榻上的儿媳妇点了点头。
「多谢……公公。」
贝云瑚产后气色就没恢复,始终下不了床,整个人像蔫了的花朵,彷佛生产
耗尽了精力,不复往昔光彩照人。
沉太公直觉不对,迅速撤换了厨房里的人,将贮藏的食材药材通通扔掉换新
,出入门禁全整过一遍,完全是疑心有人下毒的作派,连沉季年都觉父亲大惊小
怪,却被狠狠修理了一顿。
太公为这标致的女娃起了名儿,叫「素云」。
之所以不避母讳,是希望她为母亲带来好运,添福添寿,除了祈祝阖家平安
之外,亦能再现贝云瑚初次踏入沉家大门时,那宛若谪仙般脱俗出尘的丰姿。
◇◇◇独孤寂离开越浦之后,赶在天亮前又回到龙庭山下。
山脚白玉牌楼附近俨然形成镇集,店铺林立,支应香客朝山所需。
他在旅店里住了几天,起床落地便踅到牌楼的柱脚下,叼草望着熙攘人群,
直到日落才回;在第五日上,等到了杂在进香客里的梁燕贞。
没有了濮阴梁府的大队簇拥,也没有贝云瑚那流水价般使不尽的金叶,梁燕
贞尽管梳发扎辫,身上旧衣也是洗净的,远说不上邋遢,不知怎的整个人却灰扑
扑的毫不起眼,彷佛罩了层灰。
十七爷在人群中,仍是一眼就看见了她,然而女郎的眼神灰蒙黯澹,怎么也
对不上,直到她在他身前约莫一丈处停步,终于四目相视,只是这般距离,眼底
都映不出彼此。
梁燕贞穿着松垮的棉布衫子旧布鞋,未着罗袜,颇经缝补的乌裤裤脚肥大,
掩去姣好身段;脑后拖着粗辫,黏着汗水尘土的额发有些紊乱,加上手里提着的
长木棍,看上去就是名农妇,除了修长鹅颈微露一丝青春气息,俱是底层生活的
挣扎痕迹。
丑丫头说得没错,她该跟小叶走的。
濮阴已无叶藏柯,小燕儿亲手赶走世上最后一个为她着想的人,这一切都是
他的错。
独孤寂插在怀襟的手里,捏了只沉甸钱囊,足够她归返濮阴,但就算是十七
爷也明白,拿钱打发她有多伤人。
「你……是去探望阿雪的罢?」
他摸了摸鼻子,讷讷开口。
「我送他上山了,虽然出了点状况,人倒是好好的。」
梁燕贞「喔」
的一声,继续朝山道行去。
独孤寂早知不会有什么好眼色,没想到是这等反应,直到擦肩交错,才低道
:「小燕儿,我……」
「她不要你了,是不是?」
梁燕贞转头凑近,上下打量片刻,瞧他小退了半步,突然笑起来。
「她伤到你了。这伤永远都不会好,在你心里烂着,起先发出腐臭的气味,
到后来,连那股味儿你也察觉不了,旁人却不敢再近,他们知道你是脓、是疮,
是团烂肉,谁都不想理。十七郎,你得习惯。我已经开始习惯了。」
落拓侯爷回神,发现自己又退半步,那股子惊心却难以驱除。
梁燕贞眸里空洞洞的,曾经的欢快、天真乃至勇敢盲目,或有其他难以形容
的微小亮光,此际俱已掐熄,只余一片残烬。
原来改变的并非只有外在,而是被掏了空内里,玲珑浮凸的皮囊失却灵魂,
破败到无法直视的境地。
这是他造的孽,到得眼前时,才发现难以承受。
果然……是丑丫头改变了他么?这般负心之举,独孤寂昔日不知做过多少,
从来不以为如何。
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他想哭又想笑,手未握稳,钱囊「啪!」
摔在地上,扬起黄尘。
独孤寂连抬眼的力气也无,遑论捡十,视界里忽探入一只白皙的腕子,却是
梁燕贞捡起钱囊,掂掂份量,顺势收入怀中。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女郎,梁燕贞的眸子毫无生气,黄扑扑的脸蛋儿绽露虚无
的笑容,沾着泥尘的尖颔朝他腰间一抬。
「……我要那条链子。」
珊瑚金价值连城,白马朝倾国库之力也不过就造了这一条链,乃独孤寂自囚
的象征,更蕴有向兄长忏悔的寓意在内,岂可与人?但他无法拒绝梁燕贞,那虚
无的笑容宛若永难餍足的阴人,令独孤寂心痛难忍,恨不得立即逃离;犹豫一霎
,咬牙道:「好!」
解链两分,递去半截时,才发现手有些颤。
踏上三五之境前,瑚金链是独孤寂难以挣脱的束缚;但对峰级高手来说,掐
断链环直如喝水呼吸。
瑚金链在指间无声分断,他将解裂的两半链环重新捏圆,又成两条完整的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