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东来嘴角扯了扯,将抽了一半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面,淡然道:“但是就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的几天,我妈就死了。自杀。因为一个让城里人听起来都觉得可笑的理由:她怕因为自己的身体,拖累了考上大学的儿子。哈,我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说她老人家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但这份感情,我记着,不过恐怕这辈子是没办法还了,那个时候,我二十岁,守完灵,出殡的当天,对此事始终都是沉默的父亲把他借来的一百多块学费塞进我包里,一边哭,一边用力把死活都不肯走的我踹出家门,二十多公里的山路啊,那会我真没觉得疼,只是想着他老人家踹了我一路,会不会累?送我上车的那会,一路上都没说话的父亲沙哑着嗓子扶着我肩膀,跟我说,让我别对不起我娘。然后就转身走了,那会我就发誓,等以后我真有了出息,就撒大把大把的钱,给她老人家盖一座光鲜体面的坟。”
“那两个月的时间,我凑足学费,自己去报道,之后的三年,都是我在自己养活自己,大四自己用攒下来的所有积蓄创业,从小生意越做越大,八八年捞到第一桶金,九零年结婚的时候,李老弟,你猜我有多少钱?”
燕东来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问道,只不过不等对面的李浮图给出答案,他就挥了挥手,沉稳有力,掷地有声,带着不加掩饰的自傲道:“八百多万,是不是很厉害?”
李浮图微微掀起嘴角,不知道是酒精残留还是什么原因,只觉得满嘴苦涩。
燕东来的这个故事,确实不是什么好故事,他默默点头,心中叹息,九零年那个还讲究万元户的时代,八百多万的身家,确实很厉害了。
“大起之后就是大落,亘古不变的定律。就在我刚刚拨出六十万的资金派人去给我妈盖一座光鲜坟墓的时候,却遭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的背叛,结婚第二年,我那个在大学时代暗恋了好几年的老婆就跟别人里应外合,很周密的做了一个套,牢牢套住我,一夜之间几乎卷走了我所有东西。真的,成功很偶然,失败也同样突兀,九三年,我当时大约就和你现在一样年纪,想了无数次自杀,最终却忍下来了,因为我怕到了下面,没脸去面对为了我而自杀的母亲啊。”
燕东来缓缓道,语气不悲伤,但却有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重悲凉。
那瓶路易十三不知不觉已经被他自己干掉了大半,这位如今在东海威势显赫的大佬脸色通红,却停不住自己的故事,看了欲言又止的李浮图一眼,笑道:“李老弟,我想你也很奇怪,以我如今的地位,到现在为什么没有再找一个媳妇吧?”
这次不用李浮图回答,燕东来笑声突然放大,自己给出了答案。
“因为我是残疾人,只有一个肾,肾亏啊。”
“那个时候,卖肾,是我能想到东山再起的唯一办法了,多滑稽?但我要报复!这就是可笑的人性啊,一颗肾,换二十万,值了。我就是用这二十万从头开始,而且我很幸运,九八年,等我真正东山再起并且在京都找到那个背叛我的女人的时候,立刻开始了毫不犹豫的报复,之后的结果你肯定想不到,还是惨败,够不够悲剧?所以说念旧情,是好事,但也不全是好事。也就是在那时候,我遇到了我的贵人,强大到让我几乎都要绝望的那对狗男女,在他的吩咐下,所有的产业几乎在瞬间就灰飞烟灭,你知道当时我的感觉吗?当时我就觉得,就算贵人当时取了我这条贱命,也可以笑着瞑目了。可是我的贱命当然没那么值钱啊,贵人花了那么的大的代价为我报了仇,我这条命哪够分量去还这份恩情。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计一切的往上爬,为的,就是偿还当年的恩情。”
燕东来猛然给自己灌了口酒,或许是因为喝得过猛,被呛得咳嗽了一声,他抹了把嘴角,眼泛猩红的道:“李老弟,你别看我燕东来现在表面上多么光鲜,我知道,其实很多人暗地里说我是奴才,是走狗,但是我不在乎,真的。在这个世道,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做狗,真的比做人强。”
李浮图喝了口酒,表情平静,眼神带着唏嘘,没想到看似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东海王燕东来都有着一段如此沉重的过往。
这八千里路一路走过来,路上不仅仅只有壮阔的云与月,还有数不尽的辛酸与血泪啊。
燕东来抹了把脸,捏着酒杯,脸带微醺,“抱歉,喝多了胡言乱语,让李老弟见笑了。”
沉默听完了整个故事的李浮图轻轻摇头,端起酒杯,凝视着这个拥有的过去远比江湖还要波澜壮阔的男人,神色从未过有的真诚。
“燕哥,这杯酒,我敬你。”
眼睛和脸庞都泛红的燕东来哈哈一笑,姿态豪放的和李浮图碰了下杯。
“敬岁月。”
响声清脆,杯中猩红液体微微荡漾,一如那些虽然远去但却无法遗忘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