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没过一会儿,她就把目光放到了我身上,然后趴在朵恩肩头轻轻说了几句什么。
我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我万万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把我和真银的事情给透了出去。一时间我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奔头顶。一者是因为某种挫败感,另一者则是对清水的怒意。
说的很好听,什么不会做告密者,倒头来还不是……
小清水在对朵恩说完话之后,脸色一片通红,她低着头,再也不敢看我。
朵恩面无表情的走过来,用手扶住门扇:「你和源川走吧,这里的事情暂时不用你们操心了,清水我来照顾。有事我会再叫你们。」
「照顾人的事情让源川帮忙吧,殿下您……」我连忙说道,想要让源川跟在这边探一探口风,可是却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
我本想说,你堂堂一位公女,真的会做照顾人的工作么?
「不用,你们去休息吧,源川也很累了。」
朵恩淡淡的扔下几句话,就关上了房门。我只听到里面咔哒一声,还上了锁。
这明显是已经表达了对我们的不信任,那种说话态度,还有让我们离开的命令都暴露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清水将要详细的托出今天我说过的事情了。
我强压着内心的不安和火气,拍了源川一下,扭头离开了这个地方。
「怎么了?」源川看到我的表情,也感受到了一点问题。
「我和真银之间的联系,可能要暴露了。」我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道。
源川的眉头立刻就拧了起来:「你和那个小姑娘说了?!你是不是有病!?」
「说漏嘴了。」想起那个时候的状态,我对自己越发恼火,「后来我把故事圆了一下,只说我和真银曾经在一起共事过。」
源川恼火的在我后背上捶了一拳:「真是让你气死了。」
她这么做反而让我稍微舒服了一些。
「你不会指望骗小姑娘的假话能够蒙过朵恩的判断力吧?」她又说。
「不会。但是也不会得到更多的怀疑。如果朵恩一如既往地聪明,她就应该能从我
们的行为中判断出,我们并不是和真银一伙的。只是,她今后肯定会对我们两个多加提防。」
源川没有再继续责怪我,因为她很清楚这种行为完全没有意义。
「你捅的篓子,你来判断。现在最差的情况是什么?我们有没有必要现在就全身而退?毕竟赚了这么一张毯子,如果她以后对我们的信任感下降,应该很难再捞到这种好处了。」
「你说的对。但是现在还没到这一步。再小的好处也是好处,现在的情况比帝国突然出现的时候乐观的多。那时候我们不走,现在也没有走的道理。」
「听你的。」
一直到吃完晚餐回到房间为止,我们都没有再进行什么有价值的讨论。奥索维他们依旧没心没肺的混着日子,在看到我的时候还故意对我装模作样的翻白眼,像是赌气的小孩。
等到我躺回到自己的床上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杀意从心底不自觉的涌动起来。
是不是应该杀了清水?
我不断在找合适的理由,比如灭口、比如转移视线……但是一直到睡意萌发,我都没能找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所以我只是在愤怒,在对自己的错误和处理方式而愤怒。
我觉得真银的话似乎越来越正确——我在变得弱小和柔软。
如果换在以前,我根本不会以放松的心态面对同伴以外的人,更别提泄露情报这种低级错误了。就算偶有失误,在我说漏嘴的瞬间,我会立刻制定出合理的灭口方案。
可是我没有,而是做了一个拙劣的决定。让一个单纯的女孩随手拆毁了我自以为是的计划。
现在我忍不住想,或许杀了清水,就能重新找回那个曾经的自己。
然而事实是,是我自己丢弃了曾经的自己,就算找的回来又怎么样呢?
第二天的上午,公女府邸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当卫兵来传令让我和源川去会客厅集合以备迎接的时候,我们都猜想来的客人会是王子殿下。
我们在会客室外面遇到了鲁埃尔,他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已经看不出太多的疲态,但是僵硬的站姿仍然暴露出了身上有伤的事实。
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的还有佩伍拉爵士以及我们曾经的小队队长依希尔。他没有佩戴那张标志性的能量压缩弓,而是和其他两位男性一样穿了正式场合的紧凑型礼服。
我以前并没有想到,依希尔竟然还颇受朵恩的重视。不过仔细想想也就了然了,那个时候能够带队的战士应该都是公女殿下信赖的手下。
鲁埃尔面无表情的对我们点头问好,然后示意我们在门口列队,我和源川乖乖照做。
没有人提醒我们要换衣服,所以大概朵恩是希望我们以护卫的身份参与会客。
又过了一分钟,奥索维那一伙四个人也到了。权且不说奥索维和左格尔,那两个大个子竟然也洗漱了个干净。蒙克斯乱糟糟的头发还梳成了小辫子扎在脑后,让人想要发笑。
当我们列队整齐的时候,佩伍拉爵士像是电影里的角色一样推了推眼镜,然后发话了。
「诸位是深受殿下信任的战士。一会儿贵宾前来,希望诸位能够保护好殿下的安全。」
没人吱声。
几秒钟之后,源川用胳膊肘狠狠戳了我一下。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好像被任命为了这个小队的临时领袖……
「明白了,爵士大人。」我连忙替其他人应道。
我清清楚楚的看到鲁埃尔的脸上滑过了一抹惨不忍睹的表情,就好像对我的表现起了过敏反应。
这也没有办法,毕竟我从来就没有当过这种类似于小头目的角色。
我们按照佩伍拉爵士的安排,在会客厅里列成了一排。这个站位好像有很多讲究,因为佩伍拉爵士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显得小心翼翼。
朵恩一直没有出现,想当然应该正在楼上梳妆。
我们就这么干巴巴的站了将近一个小时,脖子上都出了汗,外面终于传来了嘈杂的响动。
佩伍拉爵士和鲁埃尔立刻快步迎了出去,留下我们一帮子人在会客室里大眼瞪小眼。
几分钟后,佩伍拉爵士毕恭毕敬的引着一个男人走进了会客室。
这个男人脸上的皱纹像干旱的土壤一样,有一种令人心竭的坚硬感。看年龄应该和公爵差不太多,在五六十上下。浓浓的眉毛有一种强烈的进攻性,头发和下巴整理的很干净。
从这个男人的衣着和佩伍拉爵士的态度来看,这应该是某个大贵族。修然公国的贵族们都是耳熟能详的,只是不知道这是哪一位。
佩伍拉爵士刚刚招待男人坐定,朵恩就从会客厅的内室推门走了进来。
公女的身后跟着三名侍女,穿了一件贴地的流苏长裙,裸露的双肩和梳起的发髻显得非常有女人味。
我看的有些发愣。以前这个女人都是以戎装示外,现在简直是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雷鸣候,让您久等了。」朵恩缓步靠近,先行躬身向男人施礼。
「今天突然来访,打扰殿下休息了,十分抱歉。」
被称作雷鸣候的男人慢慢站起身,向前迈了一步,微微还了一礼。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堪
称冰凉,让人感觉并不友好。
不过朵恩看起来毫不在意,她带着柔和轻巧的微笑,和雷鸣候寒暄着一些体面话。候爵大人虽然一副不假颜色的样子,但言词之间却相当有分寸。
雷鸣候,这个称号在艾斯卓拉全境之内远比他自己的本名要响亮的多,今天算是我一第一次有机会看到真人。
修然公国只有一个公爵,也只有一位侯爵。以雷鸣候直辖的侯爵领的面积来看,只占了公国的四分之一;但是侯爵麾下的商业产业,却渗透在了公国每一个角落。
上百年来,雷鸣侯爵这个爵位的继承者都紧紧地和修然公国绑在一起,从未有过任何的变数。这也是公国能够稳稳镇守王国北方的重要原因之一。
至于两个家族之间的通婚,更是到了让修然公国的人们习以为常的程度。算起辈分,好像年近六十的雷鸣候只能算是朵恩的同辈,自然也就成了大公的子侄辈。
这种密不可分的关系,让雷鸣侯爵成为了修然大公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侯爵之所以有这样一个称呼,大概要追溯到很久以前。某一任侯爵在战争中追随修然大公立下了卓越战功,而这位侯爵的丰功伟绩,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一把剑身上的。
那是一把数百年前帝国动乱时期留下的遗物魔铸武器,拥有着摧枯拉朽力量的珍贵附魔战剑,它被人们称之为雷鸣剑。
自然而然的,雷鸣候的名字也就从那个时期开始传扬起来,一直流传到现在。
听名字就知道,雷鸣剑毫无疑问是具有强大的雷系法式的附魔武器,不过很少有人能见到它就是了。可以想象,那把剑正躺在侯爵府的某个密室之内。
「殿下,昨天发生的事情,你应该并不意外才对吧?」雷鸣候问道。
朵恩毫无波澜的微笑:「虽然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但是父亲真的把事情搬到台面上来的时候,还是让人有点紧张。」
根据源川后来分享的信息,昨天朵恩并不仅仅是和大公一起在迎接王子这么简单。
单看王子送给朵恩的那些礼物,就可以一窥事情的原委。
艾斯卓拉国王派遣自己的二儿子而不是某位元老级的将军前来修然公国,自然并不仅仅是为了督战。朵恩作为公国唯一的公女,联姻已然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二王子休谟利亚刚过三十岁,还没有婚约在身,这个时候派到公国来,其中意味已是不言自明。稍微有一点嗅觉的人,都会理所当然的做好心理准备。
况且,根据源川的描述,王子甚至都已经把话说的非常清楚了,根本连猜都没得猜。
「我非常期盼能和公女殿下共结连理,将此生的幸福和快乐全都带给她。」
源川绘声绘色学那副模样的情景我还没能从脑海中删除。
作为王国第三顺位继承人,休谟利亚成为国王的概率已然非常之高。换句话说,只要应允了这桩婚事,朵恩成为艾斯卓拉王后的可能性就会疯狂的上升。
如果这件事发生的稍微早一些,甚至说只要早一天,朵恩大概都会愤怒地将王子给的礼物掀的满地都是。对她而言,成为王后也只不过是别人的附属品而已,最多只不过是等级稍微高一些罢了。
当大公和王子都已经打定这个主意的时候,朵恩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她所能做的最多也不过是让【皇后】带着自己离开,这已然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最差选择。
昨天傍晚,朵恩表现的很冷静,因为她知道事情并不会这么发展下去。
可是现在在雷鸣候的面前,自然有她分内的戏要演。
「那么公女殿下心意如何?等到战事结束,基本上就可以赴国都完婚了。如果战事吃紧拖得有些久,那么提前一些也是可以的。」雷鸣候说的话就像模板一样冠冕堂皇。
「我还是更希望能够多陪父亲一段时间……」朵恩理所当然的采用了妥善的措辞,做出一副贵族小姐的温婉模样。
但是她的话却突然被雷鸣候锋利的话语一刀两断。
「多陪大公一段时间,然后再变成王妃,去国都那边玩一些不痛不痒的宫廷斗争游戏么?」
朵恩的面色立刻就凉了下来。相反,雷鸣候那磐石一般的面颊上却浮现出了一丝罕见的微笑。那丝微笑微不足道,但是并没有包含任何恶意,让人无法琢磨。
「您是什么意思?」朵恩问。
「最近有客人多么,殿下?」
雷鸣候问出了一个在其他人看来完全没有来头的问题,可我们三个人的脑子却猛地炸了一声。
「你们都退下吧,奈什劫尔和源川留着。」朵恩猛的挥手,投足之间倾泻出了无法控制的凌厉。
佩伍拉等人都露出了一丝惊异。但是作为心腹之人,他们根本没有质疑自己殿下的决定。
几秒钟之后,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了我们四个。
「客人不多,但是还是有那么一两个,没受邀请就跑过来。」朵恩冷冰冰的说道。
「我也算吗?」很难想象雷鸣候会说出这种半开玩笑的话。
朵恩自然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您应该有些要紧事要说吧?请体谅我的失礼。」
雷鸣候将身体慢慢依在了沙发的靠背上,「侯爵府前天晚上来了一位不
速之客,让我几天都没能睡好觉啊。」
「看来我们的遭遇有些巧合。」朵恩感叹道,眼睛却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嗯。那个家伙告诉我,他先来拜访了殿下这里。看来他所说的话至少有一句是真的。」
「那么他还对侯爵大人说了些什么呢?」
雷鸣候的笑容更胜,我仿佛从中读出了某种疯狂。
「他说,帝国希望侯爵府能够帮助殿下成为修然大公。」
深邃的、永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一道灰暗的光芒无声无息的滑动着。
在无边无际的太空之中,这道细微的光芒如同掠过海面的小小银鱼,随时都会被惊涛骇浪所吞没。
实际上,它很大。只是在宇宙的尺度之下,渺小的可怕。
这艘飞船当初建造的时候,就是以上千万人类为单位所设计的。它的尺寸足以比拟一座人类最为繁华的巨型都市;如果不是在太空之中,它本身的重量都足以将自己挤碎成一堆数万立方千米的金属废墟。
它静静的在暗域中滑行,没有一丝丝的响动。甚至在它黑漆漆的内部,都没有任何的声音。
它就仿佛是一只巨大的坟墓。
没有声音,却不代表着没有乘客。
这艘巨型飞船有着无与伦比的科技水准。无论是从动力还是导航系统上,都堪称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它的每一个螺钉都设计的恰到好处,就仿佛设计者考虑到了所有可能需要的细节。
比如,飞船总控制室的防护措施。
为了防止计划之外的人非法进入飞船的控制室,控制室的大门被高碳合金打造成了比钻石还要坚硬的壁垒。除非是拥有高等级权限的舰队成员,几乎没人能进入这个控制室。
「几乎」没人。
这道理所应当隔离了控制室的大门,不知道多久以前就已经被某种恐怖的力量撕成了两半。无人打扫的碎片散落在控制室入口的地板上,一躺就是数百年。
偌大的控制室里,闪烁着刺眼的红光。
飞船的三维粒子图像正在中央控制台上方慢慢旋转着。代表着飞船损坏部分的被染成了红色,而这种红色几乎占据了飞船舰身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飞行了很久很久,但是只要有工程人员的一条指令,飞船自带的维修机器人很容易就能够修复这些损伤。但是很可惜,这艘飞船上并没有有资格驱动这些程序的人。
在不停闪烁的红光之中,夹杂着略微有些刺耳的警报声。
这是很高级的警报。普通的机件损坏,最多只不过会在屏幕上报出一个优先级较高的提示。能够引发这种警报,就意味着某种能够影响整个飞船的致命威胁。
飞船的十六架主引擎已经全部报废。
实际上,最初的加速期之后,飞船就已经完全是在凭惯性在前进,而这些引擎已经熄灭了很久很久。
然而在飞船距离目的地已然不远的现在,没有了引擎的减速,安全着陆已经成为了不可能的事情。
以这种状态继续飞行下去,这座巨大的钢铁飞船将会化作一颗陨石——一颗比灭绝了恐龙的那颗小行星还要大的陨石。
不仅仅是船上的乘客,连目的地上生活的所有生物也都将被摧毁。
但是这艘船上的乘客却显得异常冷静。
他坐在控制室的漆黑的角落里,双目无神的看着悬窗中的虚空。
他的身边是一个休眠仓,一个为舰组成员中途休息而准备的高级冷冻隔间。他的一只胳膊支在休眠仓上,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金属支盖。
哆哆的敲击声被警报所淹没着,他也被红色所笼罩。
休眠仓正在稳定的运行着。作为维持生命的设备,这些休眠仓就算是坏,也一定是这艘飞船上最后一个坏掉的部分。
控制室的所有休眠仓都空置着,唯独这一个还闪烁着微弱的白光。
休眠仓里面躺着一个男人,但是已然没有了任何生命的迹象。如果有人看到这个情形,一定会奇怪,为什么会有人把死人放到这种东西里面。
答案很简单,因为做这件事情的并不是人类。
就像斜倚着这只休眠仓的家伙一样。
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坐了很久很久,仿佛从来没动过。
直到下一秒钟。
他瞳孔中所映出的控制屏上的某个数字,突然跳动了一位。
他从所坐的地方站起身来,向控制室外面走去。
在控制室的外面,是一道由玻璃铸成的走道。透过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空旷的停机坪。那是停泊中转飞船的地方,面积有数万平米,可以同时停泊几百艘中小型的飞艇。而像这种停机坪,飞船上还有好多。
此时此刻,数万平米的停机坪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飞船能够供给的电力已然无法跟上供应。
可是他看得见,在黑暗之中,密密麻麻挤满了无数身影。
那每一个身影,都和他别无二致。眼睛、脸颊、手臂……他们每一寸的肌肉和每一根头发,都像是他的影子。
那是他所诞下的自己,以及由诞下的自己诞下的新的自己,在过去的八百年之中。
唯一能够区分他与无数个自己的,就只有他腰
间的那把剑。
这无数的自己,在黑暗中默默的仰视着他,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等待着他的触探。
在他身后的控制室中,依旧充满了嘈杂的警报声和令人疯狂的红色。
那通红的控制屏中,留有一行红色的倒数计时。
剩余抵达时间:99日23小时58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