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一名僧人提着灯笼,从巷中走过。他穿着大红袈裟,穿着白布袜的双脚踏着一双木屐,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诡异的人影,那人影手脚的动作与他一模一样,一手前伸,似乎提着灯笼,脚下迈着步子,跟着他亦步亦趋。令人惊骇的是,那人影的肩膀又宽又平,上面却空荡荡的,本来应该是头颅的位置空无一物。
夜色如墨,一灯如豆,那红衣僧人带着一具无头尸身在暗巷中踽踽而行,长长的身影在墙上晃动着,仿佛地狱中的恶鬼,正要破壁而出一般,鬼气森森。
那僧人停下脚步,然后回过头,微微一笑,“道左相逢,即为有缘,檀越既然在此,何吝一见?”程宗扬从树后出来,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观海大师。”观海单掌竖在胸前,施礼道:“不意鄙名,竟入尊耳。贫僧幸何如之?”“你一个反人类的妖僧,装什么文明人呢?”程宗扬懒得再装,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道:“半夜带着行尸走街串巷——你撒泡尿自己照照,佛门有你这种鬼和尚吗?”观海不动声色,“六道轮回,檀越与贫僧何尝不是饿鬼转生?”“别!本侯是灵尊转世,有福报的,没当过你这种恶鬼。”“檀越何必逞口舌之利?”观海抬起眼睛,微微一笑,“当年的不拾一世大师,可不是这般性子。”“哎呦,说得好像你见过一样,不拾……本尊前世圆寂时,你爹还是鼻涕糊糊状的液体呢。”“阿弥陀佛,檀越此言差矣。”观海温言诵道:“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你是卵生的?”程宗扬抢白道:“别说啊,还真点儿像,瞧你那脑袋,跟鸡屁股里刚下出来的蛋似的。”观海对他的奚落毫不动怒,温言道:“贫僧乃有想而生。”“行了,光头,我还忙着呢,没心情跟你扯蛋。”程宗扬冷笑着退了一步,“你的人快来了吧?试试能不能追上我吧!”程宗扬说着,足尖一点,纵身往树后掠去。
“檀越且请留步!”观海一步踏出,倏忽跨到程宗扬身后,抬掌往他肩上印去。
程宗扬身形一晃,绕到树后。
观海刚飞身追上,一道刀光迎面劈来。
独孤谓双手握刀,俊脸犹如石雕,额角青筋微现。
观海左手持着灯笼,右手化掌为指,拇、食二指探出,犹如拈花般,轻轻拈住刀锋。
独孤谓这一刀蓄势已久,劈下时倾尽全力,被他两指一拈,却仿佛被焊在铁柱上,动弹不得。
“阿弥陀佛,独孤施主……”观海话音未落,一道电光蓦然闪出。程宗扬并没有借机远遁,而是绕树转了一圈,悄无声息地绕到观海身侧,趁他化解独孤谓攻势的时机,突使偷袭。那截刀柄几乎递到观海腰间,才吐出锋刃,电光瞬间破开观海的护体真气,刺进他的大红袈裟内。
观海斗然色变,身体像被狂风吹起般横移数尺,一手捂住肋下。他伤口没有迸出鲜血,反而绽放出一片金光,在他指缝间不停涌动。
“这是什么?金刚不坏吗?”程宗扬一脸惊讶地说道:“这么牛逼的护体神功,怎么跟纸糊的一样,被本尊随手一刀就扎了个破洞?你这练的是假的金刚法身吧?都说了我是灵尊转世,你们这些该死的妖魔鬼怪,见了我这真佛,只有死路一条啊!”程宗扬一边卯足了劲儿嘲讽,一边与独孤谓左右齐上,猛攻不止。
观海功法诡异,很难猜测他的修为有多深,但显然比自己高出一截,双方正面对阵,即使加上独孤郎也未必能讨得了好,但这孙子话未免太多了点儿,自己跟他很熟吗?还一幅想跟自己谈经论道,一诉衷肠的模样,跟谁套磁呢?难得使诈偷袭得手,不趁机在他身上多留点儿纪念,未免太亏。
对释特昧普和观海这两名蕃密妖僧,程宗扬半点好感都欠奉。假借佛祖的名义,干的全是令人发指的魔鬼行径。还想渡化我的姬妾?让你们拿头来渡!
观海面色不变,眼中却透出骇人的杀意。他身体像是抽去骨骼一样,扭出各种诡异的角度,在两人的狂攻下辗转腾挪,腰间金光流动,手中的白纸灯笼仿佛被狂风卷起,明灭不定,闪动出阴森的青光。
程宗扬一连两刀,将他的大红袈裟割开两道尺许长的口子,终究未能再砍中他的身体。
独孤谓拼尽吃奶的力气,挺刀往那妖僧的胸口刺去。观海胸口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一样,向内凹陷,胸骨从衣下根根透出,左手举起灯笼,挥向独孤谓的面门。
程宗扬双手握刀,一记虎啸奔雷,玄黑的刀身带着一声虎啸般的爆破音,劈向观海提着灯笼的左手。
观海右手扬起,腕上一串暗红的念珠飞出,旋转着射向程宗扬胸口。
程宗扬不躲不让,挺胸朝念珠撞去,似乎拼着胸口洞穿,也要砍他一刀。
观海只好放开独孤谓,木着脸闪身后退,那串念珠泛起一抹凄艳的血光,落在程宗扬胸口。
就在这时,一只白绒绒的狗头从程宗扬胸前钻出,带着一丝愤怒,狠狠咬住念珠。
小贱狗嘴巴被打得出血,一颗狗牙也飞了出来。
“干得好!”程宗扬大方地夸了小贱狗一句,然后挺着胸膛朝观海扑去,把胸前的小贱狗当成了护心铜镜。
雪雪毫不犹豫地从主人怀里蹦出来,一溜烟奔到墙边,找了个狗洞一头扎进去,跑得无影无踪。
“干!”这贱狗就是靠不住!一点儿都没有为主人献身的觉悟!煲汤!回去就把它宰了煲汤!
程宗扬刀至中途,突然一扭身,斩向背后。
那具无头的尸身不知何时扑来,它双手合什,僧衣碎裂,肋骨从中张开,仿佛无数白森森的手臂。
“死吧!”程宗扬吐气开声,战刀重重斩进尸傀肋骨之间,刀尖一点纯阳的真气仿佛飞迸的烈火,将尸傀胸中弥漫的阴森鬼气烧得“吱吱”作响。
“颇瓦!”观海一声低吼,手中的白纸灯笼无风自燃,外面的纸壳烧噬一空,露出其中的本相,却是一只惨白的骷髅头。
那只颅骨像是制成不久,颜色尚新,凹陷的眼眶中闪着两点碧莹莹的鬼火。在它脑门正中,有一个鸡蛋大小的圆洞,其中的鬼火犹如一只竖生的瞳孔,充满怨毒和仇恨,竟然是一个有着三只眼睛的异族。
程宗扬险些以为他是把二郎神杀了,制成法器,可仔细看时,那只三眼颅骨却有种异样的熟悉感,尤其是那颅骨通体八面见棱,就像被人捏碎后,重新捏起来一样,破碎的骨缝中,隐约能看到残留的血痕。
程宗扬心下倒抽一口凉气,已经猜出这只颅骨的身份。
这只三眼骷髅甫一出现,尸傀光秃秃的颈腔中发出一声牛哞般的低吼,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掌同时伸出,从灯笼中捧起头颅,放在两肩正中。
尸傀头身合为一体,三只眼眶中的鬼火同时跳动着,一股骇人的寒意喷薄而出,周围的空气凝出星星点点的霜花。
程宗扬往后跳出数步,举刀遥遥指向观海和那具尸傀,“够狠!连自家同门都不放过!纳觉容部要是知道会被你炼成尸傀,恐怕死都不会踏进青龙寺。”“阿弥陀佛。”观海森然说道:“纳觉师兄对佛祖一片虔诚,甘愿为佛法献身,实为我辈楷模。贫僧将其灵骨炼为法器,以助其成就正道,往生极乐!”“你们的极乐世界早就被毁了,连灵山都被人刨平了!”程宗扬杀意大放,厉声道:“不信?我送你去西天看个仔细!”程宗扬右手战刀举过头顶,气势急剧攀升,似乎要与他生死一搏,左手拇指和食指圈起,其余三指张开,掐了个法诀,朝独孤谓一比,转身就跑。
独孤谓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盯着他的动作,见他打出约定好的逃跑手势,立马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两人一左一右绕过大树,足尖在墙上一点,借势跃起,翻过短墙,风驰电掣般落荒而逃。
观海一手捂着肋下,眼中怒火高炽,脸色却平静得连半点涟漪都没有。
“程侯那一刀刺得漂亮!”独孤谓边跑边道:“一出手先破了那贼秃的金刚身,不然这一场就难打了!”“可惜没一刀捅死他!”认出观海带的尸傀竟然是纳觉容部,程宗扬心生恻然之余也不禁警讯大作,立刻决定放弃干掉观海的机会,先行逃生。
纳觉容部是苯密高僧,被观海炼成尸傀,即使只保留一半的修为,也足够给他们两个造成大麻烦。何况被炼制成尸傀之后,指不定会有什么诡异的法门。观海放着手下不用,敢孤身一人来找自己的麻烦,显然有绝大的倚仗。虽然自己很想趁机干掉观海,但眼下并不是生死相搏的时候。
忽然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仿佛有人对着自己颈后吹气一样。程宗扬战刀还未收起,立即挥刀回斩。旁边的独孤谓低喝一声,拧身出刀。程宗扬步履不停,一直掠到一堵照壁前,飞身蹬上墙顶,这才往后看去。
月光下,独孤谓与那具顶着惨白骷髅头的尸傀斗在一处,观海却不见踪影。
独孤谓叫道:“程侯!你先走!这东西看着恶心人,其实没那么厉害!”程宗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周围有火光闪动,但距离尚远,搜索的方位也不是此地。看来观海那妖僧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位置传出去,或者已经传出,但还没有传递给附近的追兵。
还有一种可能——观海受伤势影响,并没有亲身来追,而是放出这具尸傀,靠某种追踪的异能,缀上自己。
程宗扬丹田微微一动,已经融入丹田的生死根释放出一缕死气,隐藏住自己的气息,然后飞身从墙头跃下,悄无声息地朝尸傀背后劈去。
那具尸傀肋骨张开,如同一只古怪的水母,与独孤谓缠斗正紧。战刀劈中的刹那,它惨白的颅骨突然从肩上扭转过来,三只眼睛同时望向程宗扬,眼眶内碧莹莹的火苗像收紧的瞳孔一样缩小,接着白森森的牙齿张开,仿佛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然后轰然爆开。
进碎的白骨雨点般飞溅消失,独孤谓抬臂护住俊美无敌的头脸,接着一股阴寒的气息涌来,让他如同堕身冰窟,禁不住狠狠打了个冷战。
那股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独孤谓只打了个哆嗦,寒意便潮水般退去。
再看那具尸傀,已经扑倒在地,肩.上的颅骨无影无踪,无头的躯体连同衣物迅速朽坏,转眼便化为灰烬。
独孤谓壮起胆子,用刀尖拨了拨那片灰烬,心下不禁纳闷,这尸傀最后的自爆看似骇人,结果却徒具声势,连自己的毫毛都没伤到一根,难道就跟程侯说的一样,其实都是些假货?独孤谓抬起眼,想试着拍两句马屁,却不由一怔。
那位程侯脸色白得吓人,眉心的位置浮现出一片暗青的色泽,就彷佛多了一只阴森的眼睛....“走!程宗扬低声说了一句,刚要迈步,脚下却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丹田中刺骨的寒意,纵身跃上墙头,心底不禁升起一丝恐惧。就在尸傀自爆的瞬间,一股奇寒的死气涌入丹田,接着他发现,自己的生死根竟然像被冻结一样,第一次停止了运转。这具尸傀竟然是专为克制自己的生死根而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