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血染长街
29年10月4日
元正大朝会直到未时方止,皇帝陛下启驾,自东序门出,群臣再拜送行,然
后鱼贯退朝。
接下来的大宴程宗扬全无心情,段文楚也参加了朝会,只是他官职较低,这
会儿才凑到程宗扬身边,殷勤劝奉。
程宗扬本来想跟谢无奕、童贯等人接接头,有这位牛皮糖在旁,啥都别说了
,只剩吃喝。
按照唐国的传统,席间群臣以柏梁体赋诗联句,句句用韵,各逞其才,果然
文采斐然,尽显风流。
让程宗扬没想到的是,谢无奕这位浪荡大爷,居然诗赋颇佳,跟唐国群臣唱
合得有来有往。
徐君房始终没出来,但大忽悠人虽然不在,江湖上却满是他的传说。
席间除了颂圣,剩下十句倒有八句都在谈论他方才的占卜。
在座的都是见闻广博之辈,什么样的卜筮之术没见过?可秦使这样当庭显露
神异,却是闻所未闻。
有人在猜测光影中的千里江山到底是大唐那处宝地,有人在谈论里面的时节
是来年春播,还是后年的谷雨,还有人在议论那位冯虚御风的仙人究竟是何方神
圣……程宗扬饿了快一天,这会儿闷着头只顾吃菜。
段文楚心里暗暗嘀咕,汉使这态度……难道唐国国运昌隆,让他不爽了?汉
使的心思他不懂,也不敢问,只能频频劝饮,「这屠苏酒益气温阳,祛风散寒,
辟邪除疫,有道是:汉使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程宗扬把盏笑道:「段少卿也来一杯。」
「请!」
屠苏酒是药酒,味道算不上好喝,但酒液入腹,暖洋洋的,颇为舒坦。
说话间,几名大臣执觞而来。
段文楚小声提点道:「王铎,吏部尚书。后边那位是郑注,工部尚书。」
这两个都是入朝时见过的,王铎四十多岁年纪,为人温文尔雅。
相比之下,郑注下巴尖尖的,显得其貌不扬,但举止十分干练。
程宗扬道:「郑尚书能通过吏部考核,恐怕挺不容易吧?」
「郑工部未经科举,乃是幸进。」
段文楚声音压得极低,然后道:「不过才干优长,实为能吏。」
程宗扬混了这些天的官场,总算能听出话音来。
这帮弯弯绕的家伙,要紧的不是说什么,而是没说出来的那些。
比如段文楚刚才这几句,言外之意是郑注出身不正,有才无德,虽然做到尚
书,也称不上能臣,顶多是个吏员。
王铎与郑注连袂而来,先开口的却是郑注,他满面欢喜地说道:「久闻程侯
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程宗扬起身笑道:「不知郑工部听过我什么了?」
「纵横捭阖,隻手擎天!扶朝堂于倾覆之际,拯万民于水火之中,安汉室之
天下者,程侯也!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程侯之功,黔首虽然难知,吾辈岂能装
聋作哑,不表寸心于君侯席前?」
郑注举杯道:「在下这杯酒非为汉天子所敬,乃为汉国亿万百姓,为六朝亿
万百姓,敬谢程侯济世之功,安民之德。」
说罢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有段文楚在耳旁吹风,程宗扬原本不大看得上郑注此人,这会儿被他几句话
一说,居然连自己都有点感动了。
不得不说,这位幸进的工部尚书真是好口才,不仅情真意切,而且有理有据。
程宗扬举杯饮干。
王铎上前笑道:「程侯为天下英豪,铎一介书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请。」
相比于郑注的口舌犀利,王铎举止从容,言语温文,令人如沐春风。
两人举杯相碰,各自饮尽。
程宗扬倒是听说王铎最出名的有两桩轶事,一是艳姬,二是惧内。
王铎累世富贵,家中姬妾众多,偏偏其妻美貌无比,兼且知书达理,秉性刚
强,王铎言不能胜,行不能服,对其妻又爱又敬又惧,颇有惧内的名声。
直到其妻病逝,王铎才大开府门,广收美色。
如今府中艳姬如云,天下知闻,恐怕比起他这位舞阳侯也不遑多让。
放下酒盏,程宗扬有些纳闷,敬酒应该按照官职从高到低,唐国宰相有五六
位,怎么不见王涯和李训等人?刚问了半句,段文楚打了个哈哈,「这酥酪温软
香滑,最能解酒……」
趁着段文楚去昭南使者席间敬酒,童贯凑过来,「都去探望秦使了。秦使那
件宝物……」
他咂了咂舌,艳羡地说道:「出了好大的风头。」◇◇◇酒宴深夜方散,几
位宰相最后还是匆匆赶来,与文武百官,各方使者举杯同贺,不过唐皇和秦使一
直没有再露面。
不用问,李昂肯定是去接受徐大忽悠的忽悠去了。
单论口才,徐君房未必及得上郑注,但忽悠李昂这样的小年轻,还不是手掐
把攥?程宗扬连夜上朝,又折腾了一天,骑在马上都禁不住犯困。
敖润等人倒是歇足了精神,提灯牵马往宣平坊行去。
同行的有宣平坊几位邻居,两位尚书省的主官,严绶、卢钧;一位曾经的宰
相,郑余庆;还有一位曾经封王的大将军,高霞寓。
根据贾文和梳理的信息,这几位邻居也是妙人。
严绶是正经的进士出身,累加升迁,担任尚书左仆射。
卢钧出自五姓七家的范阳卢氏,名门出身,却没有考中进士,最后通过明经
科出仕。
他一直外地任职,官声极佳,如今年近七十,原以为回到长安会出任宰执之
职,却只得到尚书右仆射的官职。
失望之余,索性称病闲居,不理职事。
郑余庆同样出自五姓七家的荥阳郑氏,可家境清贫,曾经宴客时吩咐仆人:
做菜时去毛蒸烂,别折断脖子。
客人们都以为是清蒸的鸭鹅,结果端上来一看,不过是蒸烂的葫芦而已。
烂蒸葫芦也成为了唐国官场的一桩轶事。
他倒是当过宰相,但因为不肯依附宦官,因琐事被牵连受责,罢去相位,如
今是太常寺少卿。
另一位高霞寓高大将军更是奇葩,他原本是书生,好读兵法,少年时投笔从
戎,听着应该是个足智多谋之辈,结果却是有名的悍勇无谋。
他在战场上不惧矢石,勇武敢战,在政坛上却是胆量奇小,阿附宦官,以求
自保。
他出身书生,却又看不起文士,为人粗鄙,偏偏又跟知名大家刘禹锡交好,
时常诗酒往来。
唐国虽然滥封爵位,王爵到底还份量十足,这位高大将军不知道走了什么狗
屎运,居然也因军功获封郡王,但又因为运气不好遇到兵乱,被削爵罢职,如今
挂了个名义上右卫大将军。
不过近来听说藩镇不宁,朝廷有意起用这位素来悍勇的高大将军。
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再次走运,把王爵再捞回来。
程宗扬身为汉使,与唐国官员私下交往是大忌,因此彼此同住一坊,平常也
不曾来往。
此时众人同回宣平坊,卢钧、郑余庆都算失意之人,两人结伴而行。
严绶却是跟高霞寓一道,簇拥着一位宫中出来传旨的内侍,一路上谈笑风生。
程宗扬暗自好笑,严绶和高霞寓分明是巴结上几位当权的宦官,才干平平照
样飞黄腾达。
严、郑两位资历虽老,素有清名,仍被排斥在权力的圈子之外。
唐国这些宦官权势之大,连皇权都被压制住。
李昂那个皇帝,说不定还没有刘骜过得舒心。
毕竟外戚还算得上长辈,太监算什么?家奴而已。
严绶等人在前,笑谈声伴着马蹄声隐隐传来。
那宦官道:「高将军当日因兵乱罢职,非战之罪。公公们说了,还是你带兵
,大伙儿才放心。」
高霞寓感激涕零,「多谢!多谢!」
严绶道:「公公们的意思……还是要起兵?」
「当然要起兵!吴元济那厮骄横不法,这回朝会你们也看见了,就进贡了几
根竹竿几隻鹅,还说是淮西特产。不打掉他的气焰,将来四十八藩镇有样学样,
咱们还不得喝西北风?」
「公公说得是!」
高霞寓道:「吴元济父子两代割据淮西,不知道积攒了多少钱财,啧啧……」
「老严,到时候你也得去。」
「我?」
严绶嗫嚅道:「我领兵只怕……」
「怕什么!」
那宦官鼓动道:「这次出兵的可不光是朝廷,河北三镇也要参战。到时候你
是三军之主,坐镇中军大营就行了。」
「河北三镇?魏博牙兵也要参战?」
高霞寓喜道:「那可是好事!」
「乐家这回不是来了吗?那位乐公子在仇公公面前拍了胸脯,保证魏博牙兵
精锐尽出,听由朝廷调遣。老严,你可要想清楚了,建功立业,升官发职,可就
看这一铺了。」
忽然「噗噗」
两声,两盏灯笼同时熄灭。
正在交谈的三人一惊之下,那名宦官勐地一个鹞子翻身,钻到马侧。
两名随从提着打碎的灯笼,正不知所措,身后传来一声大叫,「有刺客!」
独孤谓掣刀在手,护在程宗扬身侧,一边叫道:「快躲!」
黑暗中,两支箭矢飞出,这次的目标不再是灯笼,而是那名内侍身边牵马的
护卫。
那护卫刚拔出刀,咽喉和胸口便各中一箭,横尸街头。
内侍躲在马侧,尖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
漆黑的夜色中浮现出一个魔神般的身影,那人身材高大,穿着黑衣,头脸都
被黑布包住,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
他双臂一举,一根铁棍带着沉重的风声挥出,砸在那宦官的坐骑颅顶。
「篷」
的一声闷响,马首像熟透的西瓜一样爆开,血肉横飞。
高霞寓暴喝一声,从马侧拔出一柄手斧。
「铛」
的一声,铁棍挑出,击中斧刃,将高霞寓手骨几乎震碎。
高霞寓一把抛下卷刃的手斧,拨转马头,伏鞍而逃。
严绶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几乎连缰绳都牵不住。
刺客拔步上前,那根重逾百斤的粗铁棍带起一片风声,在他手中犹如灯草一
样轻巧,棍尾一转,将扑上来的随从打得脑浆迸裂,接着去势不停,棍首往那名
宦官的头上砸去。
那名宦官横过佩剑,拼命挡格。
「呯」
的一声,佩剑连鞘断为两截,铁棍直落而下,正中脑门。
那宦官的头颅跟马首一样,蓦然爆开,化为一团血雨。
又一股死气汇入丹田,使程宗扬眉头微皱。
与此同时,那名刺客抬头看来,目光与他视线一触,露出一丝暴戾的凶光。
程宗扬握住鞍侧的刀柄,肩背微微弓起。
忽然「噗嗵」
一声,却是严绶抖得坐不稳,从马上跌了下来。
刺客抬脚把他踢到街边的沟渠中,然后发出夜枭般的笑声,狂吼道:「奉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