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小紫精致的玉脸浮起一抹诱人的嫣红,她扭首移开红唇,一双美目
水汪汪的看着他,声如蚊蚋地说道:「大笨瓜,以后给你吃……」
说着飞也似地掠下檐角。
唇上传来澹澹的幽香,程宗扬呆立在屋嵴上,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咧开,露出
傻笑。
◇◇◇无数灯火从各坊涌出,汇集在笔直的大街上,犹如一条条流动的星河
,涌向唐国的中枢所在——大明宫。
程宗扬换好上朝的袍服,跨上赤兔马。
敖润在前提着灯笼引路,吴三桂跟在马后随行。
以程宗扬使者的身份,再加上唐国允诺的特殊礼遇,完全有资格乘车赴朝。
不过段文楚专门叮嘱过,元正的大朝会不比常朝,除了在京的官员,各州都
督、刺史、各节度使派遣的职官、一众属国的使节……都要入朝为唐皇贺岁。
为了避免拥堵误事,上至宰相,下至郎官,这一天都会弃车乘马,甚至连随
从都不敢多带。
一出门,只见一个熟人正在外面等着。
那人剑眉朗目,唇红齿白,虽然脸上青肿未褪,眼圈还黑着,但丝毫不妨碍
他人见人爱的帅哥形象,反而让人心生怜惜,忍不住想问到底是哪个该死的混帐
,居然把名动京城的独孤郎打成这样?独孤谓双手抱拳,躬身施了一礼,「下官
独孤谓,奉命护送君上。」
与唐国谈判的条款中,专门提到唐国官方有保护舞阳程侯出行的义务。
这差事出力还不讨好,出事是罪过,没出事被人说给成汉使献殷勤,也是罪
过,又赶上年节,可谓苦逼到极点。
京兆府的官员们推来推去,结果差事抡了一圈,毫不意外地又落到了法曹参
军独孤谓头上。
理由是独孤参军跟舞阳侯打过交道,对工作情况比较熟悉,而且能力出众,
一定能圆满完成组织上交待的工作任务。
独孤谓倒是很有觉悟,他一个从刑部六扇门借调的外来户,京兆府还不可着
劲儿的用?苦活累活髒活全是他的,背锅顶雷扛包样样不缺。
于是除夕之夜,别人在家喝着酒过的年,他蹲在程宅门外,喝着西北风过的
年。
程宗扬笑道:「独孤郎,辛苦了。」
独孤谓连称不敢,然后紧跑两步,跟在马侧。
程宗扬只带了敖润和吴三桂两人,结果一上街才发现,自己带的随从还算多
的。
同住在宣平坊的尚书左仆射严绶,尚书右仆射卢钧两位尚书省的主官,都只
带了一名提灯的随从。
其余低阶官员都是单身独骑,自己拿着灯笼。
从宣平坊到大明宫的大街长十二三里,沿途各坊不断有官员或是乘马,或是
步行,汇入上朝的队伍。
满街灯火相望,衣冠载道,官员们戴着乌纱幞头,身着朱紫官服,依照品阶
不同,腰间佩戴着金鱼袋、银鱼袋,一个个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尽显帝国精英
官僚的风范。
敖润在前面牵着马,一路上左顾右盼,程宗扬也觉得大开眼界。
他此前只跟段文楚、独孤谓这些唐国官员打过交道,独孤郎自不用说,长安
城有名的帅哥,段文楚也是相貌不凡。
他原来以为只是个例,此时才发现,满大街的唐国官员,就没有一个长得丑
的!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身材高大,相貌端正。
程宗扬禁不住道:「唐国官员都长相这么出众?」
「回君上,」
独孤谓道:「唐国官员都要吏部考核才能出仕,先考的就是长相。」
听了独孤谓解释之后,程宗扬才知道,唐国士人通过科举,只是有了作官的
资格,正式成为官员,还需要通过吏部的考试。
考试内容共有四项,依次是身、言、书、判。
身是指外貌,须得体貌丰伟,相貌堂皇才算合格。
言指口才,不能口吃或者口音太重。
书指书法笔迹,最后的判是指通晓桉牍公文。
四项之中,相貌排在位,公务能力反而排在最后……唐国如此强盛,只
能说明人家的选材方法还是很科学的,帅哥就是比丑逼有能力!「长得丑点,连
官都不让当,」
程宗扬感叹道:「这是赤裸裸的歧视啊。」
独孤谓陪着笑脸,心里暗自嘀咕,领导这是对我有看法?可我都被打成这样
了,还能怎么着?往脸上划两刀,哄领导开心?问题是这会儿你开心了,回头别
的领导喜欢帅的,我怎么办?程宗扬道:「独孤郎当年在身这一项上,想必是拔
得头筹了。」
独孤谓干笑道:「君上见笑了。」
程宗扬忽然来了兴致,「哎,你说咱们两个,谁长得帅啊?」
独孤谓怔了一下,似乎是被他的不要脸给惊到了。
我?独孤谓,长安城两百多万人公认的帅哥。
你问我咱们俩谁长得帅,你心里就没点逼数吗?独孤谓毫不犹豫地说道:「
当然是君上!」
程宗扬摇了摇头,「我不信。」
「真的!」
独孤谓诚恳地说道。
「老敖,你来评评!」
敖润眼也不眨地说道:「当然是程头儿你长得帅!」
程宗扬扭头道:「长伯,你觉得呢?」
「那还用问?」
吴三桂伸出大拇指,「肯定是君上!」
「是吗?那具体说说,我哪儿比独孤参军帅?」
吴三桂打了个哈哈,「我想想啊。」
「独孤郎,你说呢?」
独孤谓慨然道:「君上如日月,下官如萤火。哪里能比呢?」
「吹牛。老敖,你来说。」
敖润头也不回地说道:「程头儿,这得加钱啊。」
程宗扬放声大笑。
独孤谓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失笑之余,也不由对这位程侯的印象略有改
观。
沿着宽广的长街笔直向北,远远便能看到巍峨的宫城。
越往前,城阙越发高大雄伟。
长安城原本是整齐的长方形,最初的宫城位于北面正中的太极宫。
因为太极宫位于洼地,地势较低,唐国又在长安东北的龙首原上兴建大明宫
,作为帝国中枢。
大明宫东西长三里,南北长六里,面积几乎是紫禁城的五倍,本身就相当于
一座巨大的城市。
宫中山水相连,由龙首原分出的三道山岗横亘宫中,在岗上依次建有外朝的
含元殿、中朝的宣政殿和内朝的紫宸殿,居高临下,气势恢弘。
大明宫之南,面向长安城方向建有五座城门,程宗扬沿街北上,正前方一座
便是大明宫的正门,丹凤门。
这是程宗扬见过最宏伟的宫门,城门高十五丈,宽二十丈,下方分为五条门
道,城楼更是高耸入云,镶金砌玉,金碧辉煌,气象万千。
披星戴月的入朝官员们从门前行过,人马小如蝼蚁。
待漏院位于丹凤门之西的建福门外。
由于宫门要到夜漏尽后二刻方能开启,唐皇特命人在此建院,供入朝的官员
等候,免受风雨之苦,因此名为待漏。
此时待漏院内已经汇聚了上千名官员,王公重臣、四方使节、文武官吏,在
院中各寻位置,彼此揖手寒暄,一时间颇为热闹。
程宗扬在唐国没什么熟人,自己所处的又是客使区域,与李药师、王忠嗣那
些武将不在一处,原想着随便打个哈哈,然后闭目养神就算完事。
可没想到入内一看,居然遇到好几张熟面孔。
当头一位门牙掉了两颗,依然抱膝啸傲,旁若无人的风流名士,却是谢家那
位浪荡大爷——谢无奕。
谢无奕正啸得高兴,见程宗扬进来,眼睛顿时一亮,起身道:「诶!这不是
程贤弟吗?多日不见!你怎会在此?」
程宗扬也是一愣,「谢大哥?你怎么来了?」
谢无奕迎上来,把臂笑道:「张少煌那厮,去了临安便乐不思归!王丞相索
性让他待在临安,玩够了再回来交差。桓歆他们都去了江州,找小侯爷玩乐,我
就耽误了一天,结果被王老头抓了差,派来出使长安。你怎么也在此处?」
程宗扬笑道:「不对吧?谢大哥你要是不乐意,王丞相能把你派出来?」
谢无奕大笑道:「知我者贤弟也!久闻长安繁华,老兄我早有意一行。」
「谢大哥来多久了?」
「半个多月了吧?」
谢无奕不在意地说道:「也许一个月?一个多月?」
好嘛,连自己来了多久都没数,这也是潇洒到一定境界了。
「石超也在长安,你们没见面?」
「石胖子也在?还真没留意。反正我这些日子就在平康坊住着,别的地方都
没去。」
「你说哪个坊?」
「平康坊啊。怎么了?」
程宗扬明白过来,合着这位大爷在青楼住了一个来月?王茂弘莫非是气迷心
了?居然把这么个不靠谱的大爷派来公干?「没什么,我跟石超在宣平坊,离得
不远。」
谢无奕在他手臂上捏了两下,笑道:「有空一块儿坐坐。」
程宗扬微微一怔,这位大爷居然也会使暗号?两人一笑而罢,彼此揖手作别。
刚往前走几步,一个戴着长翅纱冠的乌衣少年上前拜倒,尖声道:「小的见
过程主事。」
程宗扬停下脚步,「你是……小贯子?」
童贯扬起脸道:「正是小人。」
程宗扬忽然发现自己来这一趟是个错误,今日大朝会,自己作为汉使被邀出
席,其他晋宋诸国也免不了有使节赴会。
晋国还好些,自己没有官职在身,顶多是江州刺史萧遥逸名下的客卿身份。
而自己在宋国可是有正式官职的:工部屯田司员外郎,宝钞局主事。
程宗扬对自己的身份问题一直不怎么在乎,六朝各自疆域广大,以这个时代
的信息传播效率,自己多几个身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问题是当个小官还无妨,等地位高到一定程度,就难以掩饰了。
比如自己舞阳程侯的身份,哪一朝都不可能放着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诸侯不去
理会。
自己在待漏院接连遇到熟人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毕竟顶级的圈子
就那么大,即使今天来的不是童贯和谢无奕,其他人也不会忽视自己这位汉国新
贵。
程宗扬略一错愕之后,并没有设法掩饰,只笑道:「你是朝廷派来的使节?
不错嘛,升官了。」
童贯表情说不出的古怪,既担忧又棘手,还有种捞到救命稻草的惊喜。
他小声道:「回程主事。小的不是正使。」
「谁是正使?」
童贯苦笑道:「这次来的正使,程主事也认识。」
「不会是蔡元长、史同叔他们吧?」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游目四顾。
童贯小声道:「是廖群玉廖先生。」
程宗扬一怔,怪不得当日廖群玉行止有异,原来是挂着公事的名义,悄悄给
自己主公干私活,结果被自己无意中撞见。
「廖先生不是一直不肯出仕吗?怎么成了正使?」
「贾相爷推行方田均税法,没有得力的人手,举荐廖先生做了掌管三阁图书
的秘书监。此行正好在长安,临时派遣为正使。」
「你也不错啊,年纪轻轻就当副使。」
童贯苦着脸道:「不敢瞒程主事,小的是秦大貂珰举荐,由官家钦命,来皇
图天策府学习武事的,并非使节。」
派一个太监来学习武事……好吧,太监能打,这也算宋国的优良传统了。
「廖先生呢?」
元正大朝会,宋国派来的正使不见踪影,反而让一个太监出面,这事怎么看
都透着蹊跷。
童贯嘴角抽动了几下,「不见了……」
程宗扬压低声音道:「别哭!怎么回事?」
「小的明白。」
童贯忍泪道:「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廖先生昨日出门就没有回来,各处
找也没有找着。唐国鸿胪寺催促要使节名单,小的没办法,只好冒充正使,填了
名字。」
童贯攥住他的衣袖,「程主事,小的辞行时,太后和官家专门吩咐过,若是
遇见主事,一是向主事问安,若主事诸事顺利,还望早日回临安一行。二是万事
都要听主事的吩咐,不得违命。如今见着主事,小的可总算有了主心骨。求主事
给小的作主……」
自己能作什么主?这会儿找廖群玉也来不及了。
再说了,我是汉使,你是宋使,难道我能把两国的使节一肩挑了?汉、宋结
盟,这是要对付谁呢?「不用慌张,你就沉住气去上朝。鸿胪寺给你讲过礼仪吧?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散朝之后来见我。」
程宗扬低声说了自己的住处,然后嘱咐道:「稳着点。」
「是。小的记住了!」
童贯到底不是个畏手畏脚之辈,听了程宗扬的吩咐,挺了挺胸,然后抱拳施
礼,「多谢主事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