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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燕歌行(9.3)

众僧双手合什,齐声道:“光荣归于佛祖。”

李炎连喝了两盏茶,早已等得不耐烦,眼看净空一去不回,索性也站起身,“坐得腚痛!走!我们自去塔上。等大和尚回来,让他给我们开门。”

“殿下!殿下!”

两名小沙弥连忙劝阻,可哪里拦得住他?

李炎带着一众随从,风风火火走到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

窥基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这小子,来此做甚?”

李炎笑道:“尉迟叔,多日不见,你气色越来越好了啊。”

“少拍马屁!”窥基道:“有事说事,莫耽误我修行。”

“真没什么事,就是想到塔上看看风景。”

窥基一口回绝,“塔上木梯朽坏,眼下禁止登塔。”

“不会吧?这么巧?”

“想要登塔,”窥基大手一张,“拿一万金铢的布施来。再等上三五个月,待换过木梯,你尽管去登!”

“一万金铢?”李炎叫道:“你怎么不去抢?”

“你小子一次都没布施过,正好赶上,让老衲也狮子大开口一回!”

程宗扬笑道:“既然木梯朽坏,我们不登便是。只在塔外瞻仰一番,大师可否通融?”

说着程宗扬招了招手,吴三桂拿出一隻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小沙弥。

“这是一点香火钱,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小沙弥入手一沉,赶紧奉给窥基大师。

金、银、铜铢份量大小迥异,窥基不用伸手,便看出那是一袋金铢,数量不下百枚。大慈恩寺豪阔的施主虽多,但随手便布施上百枚金铢也不多见。

他深深盯了程宗扬一眼,半晌才道:“施主好生豪阔。来吧。”

大雁塔位于大慈恩寺西院,塔基高两丈,长宽近二十丈,四方的塔身逐层缩小,最下面一层边长十余丈。塔基四周林立着碑刻——正是程宗扬此行的目的。

程宗扬似模似样地点了香,插在金灿灿的香炉中,敬了佛祖,然後绕着塔基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上面的字迹。

“这有什么好瞧的?”李炎就着石灯看着碑额,“大唐天宝十二年……都一百多年前的题名了,人都成灰了。”

程宗扬道:“这些都是先贤名士,追古思今,令人不胜向往。”

程宗扬一脸的唏嘘感慨,其实碑上那些名字,他拢共也没认识几个。

虽然不知道窥基等人为何不愿旁人登塔,不过程宗扬对大雁塔的兴趣其实不大,他真正在意的是“雁塔题名”所留下的进士名录。

唐国科举每年一考,通常分为明经、进士两科。其中明经科每年中举者百人左右,进士科只有区区二十名。

每年科举时,考生们从各州郡汇聚长安,在大雁塔下祈福留名,一旦中了进士,便将名字涂朱,以流芳千古。考生们无不将此视为莫大的荣耀。那位传说中的白员外如果真中过进士,肯定会在大雁塔下留下名字。

唐国考生先经过州郡选拔,方能赴长安参加科举,大州每年也只有三人的限额,因此考生数量并不多,每年一通石碑便足够刻下。

白员外传说日久,很难确定他参加科举的时间。程宗扬只能大致圈定一个范围:白员外出生约在一百年前,参加科举最早也在八十年前。唐国科举号称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岁中进士都能算得上年轻。那么白员外参加科举的时间大概在八十年前到五十年前之间,总共三十通石碑而已。

考虑到白员外中进士被视为奇闻,五十岁才中进士的可能性非常小,真正需要留意的,也就是最早的十几块。

雁塔题名作为长安名胜,寺内每年都会将留名重新涂朱,即便百余年前的碑文字迹,依然如新。

程宗扬与袁天罡一道,在碑上寻找姓白的名字——数量还真不多,从八十年前,再到七十年前,再到六十年前,涂朱的总共也才五六个。

但紧接着,一连出了三个名字涂成朱红色的白姓名人:白居易、白行简、白敏中。这兄弟三个,一个大诗人,一个……大诗人,一个宰相,生生撑起了白氏的大半边天。

李炎不耐烦看石碑,跟一帮少年围着一盏半人高的石灯,试着谁能举起来。窥基、净空等人在旁看着,脸色虽然不大好,倒也没阻止江王殿下的雅兴。

袁天罡摩挲着碑上的名字,有些神思不属。

程宗扬低声道:“怎么了?”

“哦,没什么。”袁天罡回过神来,叹道:“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了。”

“怎么?你认识?”

“见过这位。”袁天罡指了指白居易的名字,然後自嘲地笑道:“我年轻时穷得要死,琢磨着投诗混点名声,好不容易混了一回诗会,结果白老随手指了件东西,让我们当场赋诗……”

“你没装一把?”

“屁咧,当场打回原形。一起去的十几个人,就我交了白卷。”

程宗扬笑了几声,又回头看着石碑,“白居易五十年前中的进士,好像十几年前逝世的?”

“十八年前。”

“真遗憾,我来得晚了点,没见到这位活着的大诗人。”程宗扬说着忽然一怔,“老袁,你在想什么呢?”

袁天罡声音轻如耳语,“我在想,会不会是他……”

程宗扬看着他手指摩挲的那个名字:白行简。

“唐国士人多以诗赋知名,他却长于,还有一篇赋……”

“什么赋?”

袁天罡四下看了看,小声道:“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哎——”不学无术的程侯爷发出一声惊呼,“这个我听说过哎!”

袁天罡声音压得更低,“擅长,又喜欢写这点事,跟他同时代的文士相比,无论题材还是观念,都很不一样。”

“你是想说,白行简是穿过来的?还是个写黄文的?”

袁天罡郑重点了点头。

“鬼扯呢。他要是写黄文穿过来的,会只写几千字?十万字等于没写,一百万字刚起步好不好!”

袁天罡争辩道:“也许是个黄文爱好者呢?”

“那他还写个屁啊,直接干多好?”

看到老袁一脸受屈辱的表情,程宗扬咳了一声,“我不是故意说你啊。我的意思是,他都中进士了,用不着纸上谈兵对吧?你瞧他哥,号称诗魔,堪称诗中色魔,一大把年纪还姬妾成群,素口蛮腰,啧啧……”

结果被岳鸟人给绿了。程宗扬不无恶意地暗道。

袁天罡道:“也许是干得高兴才写下来的呢?”

“那也不是他。他们是兄弟三个,跟白员外的经历根本合不上。”

“不是白员外,但也许是另一个穿来的呢?”

程宗扬被他怼得无话可说,“得,反正就这几个,抄下来挨个查吧。”

两人在碑刻前小声嘀咕,引得窥基等人频频注目。

李炎过来道:“看什么呢?”

袁天罡与程宗扬指着碑文,异口同声地说道:“我的偶像!”

袁天罡指的是白居易,程宗扬指的是白行简。

“哎呦,”李炎看来也是个懂行的,“程侯很博学嘛。”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差不多,差不多。”

“差远了好不好?”李炎道:“喜爱白乐天白老的遍地都是,长安城就有一位,浑身上下刺满了白诗,还是带图的——可喜爱大乐赋还说出来的……”

他竖起大拇指,诚恳地说道:“程侯,你是独一份。”

程宗扬打着哈哈道:“一般一般。”

“夜色已深,老衲就不留殿下歇宿了。”窥基大袖一挥,“来人!送客!”

净空合什道:“恭送各位施主。愿佛祖赐福予你。”

程宗扬正要开口,忽然心下一动,一丝莫名的喜悦从心底升起,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他抬头往大雁塔顶上望去,入目是一片绚丽的火光,接着仿佛一层无形的罩子乍然破裂,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无数断木、碎石,雨点般四处激射。

大雁塔十层高近百米,纷乱的人影望之如蚁,可程宗扬一眼看去,就看到那张自己念兹在兹的娇俏玉脸。

小紫嘴角微微翘起,看口型正在说那三个字,“大笨瓜。”

程宗扬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死丫头,心里的喜悦仿佛要炸开一样。

窥基勃然变色,大雁塔十层西侧的券门被炸出一个大洞,砖石破碎,券门两侧矗立的天王像被炸去半边,栏杆尽碎。两名黑衣僧人倒在一边,生死不知,火光中,其余几名黑衣僧人纷纷掠来。

大雁塔九层、八层守护的僧人往塔上冲去,与此同时,周围几间僧舍也掠出数道身影,飞鸟般跃上大雁塔,蹿檐越脊,直趋而上。

眼看小紫就要被众僧围住,吴三桂握紧双拳,向主公暗暗使了个眼色,却被程宗扬拦住。

程宗扬笑吟吟看着塔上。爆炸的火光迅速熄灭,连佛前的长明灯也随之黯淡下去。黑暗中,蓦然张开一双黑色的羽翼,小紫小巧的身影坐在雉奴的背上,轻飘飘飞出大雁塔,洒下一片银铃般的笑声。

窥基目眦欲裂,厉声道:“一群废物!把那妖女射下来!”

几名僧人奔进僧舍,转眼拿了几支重弩出来,瞄向空中的身影。

几名光头大和尚手持重弩,面色凝重地装矢、上弦,那模样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李炎的脸色却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随着爆炸声传开,各处院墙上都有僧人的身影出现,大慈恩寺面积广阔,雉奴背着小紫,却越飞越低,眼看就要落入重围。几名僧人持弩瞄向两人的身影,随时都可能击发。

去路被堵,吕雉在空中绕了半个圈子,重又飞回西院。小紫娇声道:“大和尚,你们再要拦我,我就把它扔下去。”

小紫侧身坐在吕雉背上,手边还放着一尊等人大小的八臂碧玉金佛,这要是掉在地上,铁定摔得粉碎。

窥基额角青筋暴跳,恨声道:“住手!”

离地面还有丈许,小紫轻巧地一跃,落在程宗扬身边。

巡行僧净岸刚从塔顶追下来,他纵身而起,袍袖一翻,露出一截黑瘦如铁的手臂,往小紫颈中抓去。

一条淡金色的胳膊伸来,“篷”的一声闷响,将净岸的手臂挡开。吴三桂双臂交叉,几乎与拳头等粗的手腕筋骨毕露,摆了个大力金刚臂的起手势。

窥基盯着程宗扬,身上的僧衣无风而动。

程宗扬好整以暇地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刷”地抖开,悠然道:“还没来得及介绍:鄙人是此番代表汉国出使大唐的官方使者,假节钺,舞阳侯程。”

他牵起小紫的手,“这是本侯未过门的妻子。”

追赶过来的众僧一脸呆滞,窥基眼角“突突”直跳。

汉使也就罢了,假节钺——这可是代表汉国天子出行的顶级使者!

李炎张大嘴巴,惊奇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小紫。

程宗扬把折扇盖在他脸上晃了晃,“江王殿下,夜色已深,本侯先回去。希望明天,唐国官方能给本侯一个说法。”

说罢,程宗扬挽起小紫的手,扬长而去。

李炎望着着他的背影,也是一脸呆滞,半晌才道:“说法?什么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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