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古镇留仙
29-04-16
寒风四起,群山莽莽。曲狭的山谷间,一座小镇沉浸在苍茫的夜色中。
印着车辙的黄土路从小镇中间穿过,镇上唯一一间客栈位于镇子边缘,门檐下一盏半旧的白纸灯笼,在寒风中不住摇晃,上面“留仙”二字时隐时现。
一名戴着长脚幞头,穿着圆领袍服的中年男子立在院门前,翘首望着镇外的山路,满脸焦急之色。
院内有人叫道:“小二!烫壶酒来!”
“来喽!”
正在厨下帮忙的青衣小厮应了一声,从滚水锅中捞出一壶酒,放在托盘里,一手稳稳托着,一路小跑送进饭堂。
留仙客栈并不算大,东西两个小院,中间迎宾的大厅兼作饭堂。堂内摆着五六张桌子,其中一张围坐着七八个客人。上首是一名衣着富贵的年轻人,旁边坐着一名瘦小乾枯的老者,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小得几乎看不见。
小厮放下酒壶,“客官慢用。”
老者摆了摆手,打发他离开。
一名坐在下首的壮汉举起酒杯,“少主,满饮一杯!”
年轻人矜持地拿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
众人轰然叫好,随即操箸碰盏,放怀欢饮。
小厮折返过来,见中年男子还在院外,凑过去陪笑道:“越二爷,掌柜的已经带人去迎了。外面风大,坐屋里歇歇。”
“再等等。”那位越二爷望着山路,头也不回地问道:“院後的空地都清理过了吧?”
“收拾乾净了。掌柜的还找人用黄土垫了一遍。”
“好。看着些灶火,炉上的热水别断了,一会儿人多,别耽误用。”
“厨下的灶火就没断过,热水、吃食、喂马的草料都备足了。”小厮说着笑道:“也是太仓促了,店里刚住了客人,不好让人搬出去。好在腾出来的西院也有三间上房,再加上几间大通铺,挤一挤,一二十号人也能住得下。”
“差得远呢。”越二爷自语道:“连人带马,三五十号都打不住……”
“越二爷,”小厮陪着小心道:“什么客人,还得你老人家亲自来接?”
越二爷竖起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没有作声。
小厮“哦”了一声,虽然没弄明白,但不敢再问。心里嘀咕道,这么大的派头,莫非是传说中的大东家?
一阵寒风吹来,穿着青衣的小厮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越二爷,我给你烫壶热酒去。天儿冷,可别冻着了。”
“吃酒容易误事,沏壶茶汤来吧。”越二爷回头看了一眼,随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精神一振,连忙道:“回二爷,小的姓罗,单名一个令字。”
越二爷点了点头,从袖里摸出几枚铜铢,丢给小厮,“一会儿打起精神,伺候得好了,改天把你送到长安城的总店去。”
罗令大喜过望,“多谢二爷!”
罗令麻利地沏了壶茶汤,捧给越二爷。院内又有人唤道:“小二!方才的羊肉再切二斤!”
“来喽!”
罗令赶到厨下,等厨子老赵切好羊肉,用大盘盛了,转身送进饭堂。
那桌客人酒兴正酣,羊肉落席,众人纷纷举箸,热闹非凡。
罗令只认识坐在下首的一名白脸汉子,姓汪名臻,是镇上有名的破落户。
饭堂还有一位客人,却是一名身着布衣的白髮老者。他独自坐在角落里,就着热水慢慢吃着胡饼,身後放着一面白幡,上面画了八卦,写着“卜卦相面”的字样。
罗令提着水壶过去,“客官,要不要再续些热汤?”
相面老者点了点头。
罗令见这位客人不喜攀谈,也不多话,续了热水,又拨了拨油灯,然後用沸水烫了抹布,一边抹拭着桌椅,一边偷偷看着另一桌客人。
酒过三巡,方才的壮汉道:“老汪,你是本地有名的英豪,可知道这留仙坪有什么来历?”
“哪里,哪里。”汪臻谦逊了几句,然後道:“留仙坪这地方虽然不大,可说起来历嘛,那可了不得……”
汪臻拖长了声音,见众人都竖起耳朵,静等下文,他操箸挟了两口菜,慢悠悠吃着。
“小二!”老者又道:“再来两荤两素,两份果子,记账上!”
“好咧!”
罗令答应着,心里却有些嘀咕。中午店里接到商州府的消息,说晚间有贵客路过,要在店里落脚。掌柜的让他们打扫客舍,准备迎客。谁知没过多久,长安总店的大掌柜越二爷单人独骑匆匆赶来,竟是要亲自迎候客人。自家掌柜识得厉害,赶紧腾出客房,里面被褥、用具全换了簇新的,又按照越二爷的吩咐,把镇上的猪羊鱼鸡、果蔬酒水全买下来备用。
留仙客栈所在只是个乡间小镇,仓促间也备不了许多货物。结果昨晚留宿的一帮客人见店里备了酒菜,也不急着赶路,要来酒肉大肆吃喝起来,还拉来镇上汪臻作陪。听越二爷的口气,要迎的贵客随从极多,备的酒食若是不足,可没地儿买去。
汪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开口道:“话说早年间,这留仙坪还是块荒地,周围拢共只有三五户人家,全靠在山窝里种些稷黍,勉强裹腹。”
“其中有户姓白的人家,家中有个小儿,人称白娃子。那白娃子自幼愚笨,别说认字,连数都不识多少。到了十来岁,愈发愚了,整日里痴痴呆呆,坐在山头发愣,认得的都说他是个傻子。谁知到了十五岁那年——你猜怎么着?”
汪臻卖了个关子,等众人伸长脖颈,才猛地一合掌,“那白娃子突然间开了窍!字也识了,文墨也通了,还作得一手好诗赋!你说稀奇不稀奇?”
一名三白眼汉子眨巴着眼睛道:“傻子还能写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汪臻摇头晃脑地吟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那位少主竖起耳朵听着,眼神有些飘忽。
在座的诸人都不大通文墨,也品不出好坏来。老者道:“留仙坪……莫不是仙人点化?”
汪臻一边用眼角瞟着那位少主,一边给自己斟了杯酒,“啯”地喝了,然後抹了把嘴,“咱先往後说——那白娃子有了知识,又突发奇想,要往京城赶考。家里拗不过他,变卖家当,凑足了盘缠。”
“谁知那白娃子鸿运当头,一举中了进士!”
“白娃子春风得意,还写了一首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汪臻吟完又赞叹几句,然後道:“白娃子这一下是鱼跃龙门,进了中书省,当了员外郎。”
壮汉瞟了上首的年轻人一眼,“员外?”
“中书省的员外郎,那可了不得。”汪臻道:“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白娃子中进士还不到十六,又进了中书省,常伴御前,眼看着就要飞黄腾达,青雲直上,谁知又出了事。”
汪臻道:“那白娃子——如今该叫白员外了——做的一手好诗赋,被当朝宰相看中,要招他当女婿。你猜怎么着?”汪臻扫了众人一眼,拍案道:“他却婉拒了!”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宰相招婿,他居然还不肯?莫非又犯蠢了?
老者道:“莫不是宰相家的小姐生得太醜?”
汪臻哈哈大笑,“老爷子说的是,那白员外眼界可高着呢。话说白员外因为招婿之事恶了当朝宰相,官也做得没滋味,他年轻气盛,索性辞官回乡,整顿家业。说来也稀奇,此处原本都是荒山,土地贫瘠,十种九不收,可他召来佃家,随便一挖就成了熟地,没几年便挣下良田万顷。这镇上的人家,当年都是他家的佃户。”
“白娃子的本名没人叫了,上上下下都敬他一句白员外。这白员外年过三十尚不曾娶妻,却从长安带回好些妖姬美妾。更奇的是时常有人投奔,尽是些如花似玉的小娇娘。时间久了,慢慢传出风声……”
见那位少主目光移了过来,汪臻压低声音道:“各位试想,那白员外原本笨得出奇,家境也贫寒。怎会忽然就开了窍?还中了进士?”
壮汉佯怒道:“你这老汪,净吊人胃口!”
汪臻笑着道了句罪,然後道:“白员外对此讳莫如深,倒是时间久了,内宅隐约有些传言,那白员外啊,果真是遇上了仙家。”
众人来了精神,纷纷催道:“快说!快说!”
“话说白娃子一直到了十五岁,还痴痴呆呆,左近都知道他是个愚的,连亲事也未曾说下。家里为此愁眉不展,他却丝毫不觉,整天不是发呆就是睡觉。这天半夜,白娃子睡得正熟,忽然闻到一股异香。白娃子睁眼一看,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女子。”
“那女子不过二八年华,穿着一身白衣,生得花容月貌,犹如仙子。坐在他的炕边,正对着他笑。白娃子懵懵懂懂,只听那女子说,与他有缘,今日特来相报。”
“白娃子那时蠢笨如牛,压根儿不通人事,只是闻着那女子身上的香气,不知不觉间……下边就硬了。”
汪臻压低声音,说得猥琐,引得席间一阵窃笑。
“都说傻人有傻福,那憨儿竟是福星高照,不知哪辈子积的德,那女子也不嫌他土炕敝席,只嫣然一笑,便宽衣解带,裸着白白的身子上了炕,与白娃子成了好事。”
“自此,那女子夜夜都来陪他欢好,白娃子通晓了人事,正自得趣,那女子千依百顺,无不依从。但有一樁蹊跷,不管多晚,天亮前都会离开。白娃子虽然愚笨,心里也觉得奇怪。一天夜里,白娃子趁那女子睡中未醒,悄悄把她衣服藏了,又在她脚上绑了根红绳。”
“天快亮时,那女子醒来要走,却找不到衣服,待摸到脚上的红绳,更是骇了一跳。正慌张间,忽然外面传来一声犬吠……你猜如何?”
那位少主听得入神,接口道:“如何?”
汪臻一抚掌,“那女子倒地不起,现出原形,却是一条白毛狐狸!”
少主一拍大腿,“狐仙!”
“少主高明!”汪臻捧了一句,“这乡间狐仙的传闻极多,白娃子一看那女子现了原形,哪里还能不明白?于是用红绳绑住它,逼它吐出红丸。那狐女百般讨饶,但白娃子执拗得紧,只不鬆口。狐女受逼不过,只得吐出红丸,被白娃子一口吞下。”
“说来也奇!自打吞下红丸,白娃子立刻变得耳聪目明,心思灵动,不但能读书识字,还能写诗作赋,你说神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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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脑袋点得鸡啄米一样,“神了!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