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佛兰肯斯坦
2019年12月11日
字数统计:11662
【第八章】
项天从警校毕业不过一年出头。他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带着股天不怕地不怕
的冲劲。局里看他是个好苗子,就撂给安白河手底下跟着学习学习。
他听人说过,安白河犯过错误,原本大好前程现在已然一片黯淡,所以刚开
始的时候项天是一肚子的不乐意。后来跟着安白河办了几个案子,项天服气了,
一口一个师父叫的那个勤。
不光是刑侦的技术强,老安的名声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少便宜。比如这一趟吧,
技术科前面一路绿灯,让项天着实感受了一把什么叫特殊待遇。
两人从市局出来钻进大吉普,项天打开导航点着火,直奔老城区长桓中学而
去。
「我说师父,咱们这趟要是能把金湖小区那案子破了,您怎么不得官复原职?
到时候……」
「水太深。」安白河窝在副驾驶上连连摇头,「我和赵冲感觉一样,这案子
太邪劲。我干这么多年,我师父王剑波干这么多年,就从来没见过这种案子。见
好就收。」
「这种案子?您干这么多年,连环杀人怎么也见过不少了吧?」
「受害数量、线索缺失、作案模式……这些就不说了。项天,你跟我时间也
不短了,你想想,这案子里头最蹊跷的是什么?」
项天这还开着车呢,哪儿有注意力还去琢磨这个。他装模作样的皱了半天眉
毛,认怂道:「我还真没看出来。您别卖关子了成么?」
「是动机。」
「怎么个说法?」
「这个案子的凶手,绷了一条线儿。这条线儿的两段是完全两个极端。一头
儿是极端的混乱,凶手下手的对象彼此之间几乎毫不相干,不分男女老少,只要
在家的,能杀的全都杀了;而另外一头则是惊人的秩序,作案手法的高度一致,
还有近似于球型的作案范围,如果代入凶手的视角,不难看出一些属于宗教性的
神圣感。」
「您是说,这是哪个邪教干的?别说,还真像!」
「你是说有点像……像当时咱们头年办的那个案子,叫什么来着?」
「鱼眼沟那个!三班教,全村死了六个。」
「嗯,很像,可是这回不是。」
「为什么?」
「因为死在最中间的那个姚小敏。其他人的死都可以用冷酷和精准来形容,
如果说他们是哪个邪教的手笔,我完全没意见。但是姚小敏身上,有浓烈的情绪
……施暴者的情绪,受害者的情绪。」
「死的那么惨,肯定……」
「有情绪,就有动机,而且是掺杂了人类才能有的、欲望驱使的动机。混乱
和秩序中间的那根线儿,抓住咯,就能把我们带到凶手跟前去。」
安白河咬的一字一顿,但是项天却颇有些不以为然:「可是我觉得,归根到
底,弄不明白作案手段,什么都白搭。」
安白河没有反驳他,因为这案子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这一关。刚出案情那两
天,老安对这个案子精神极端亢奋,一整晚都睡不了个把小时,结果到了也没想
出个一二三。
车里沉默下来,项天就这么安静的开了几分钟,冷不丁想起一茬。
「这不会是有什么大神通的妖怪吧?要么凶手可能有超能力?」
安白河干巴巴的笑笑,没再理他,双手一抄,歪着头打起盹来。
大吉普风驰电掣,跨过柳江桥,一路开到老城区。以长桓高中的名声,淮京
市本地人没有不知道它所在位置的,所以项天一路上也没费什么劲找路。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了。项天在学校南门好不容易找了个停
车位挤进去,然后推醒了安白河。
「师父,到了师父。」他叫了两声,下车掏出烟来,狠狠地嘬了两口。
安白河揉揉脸,推开大吉普的车门,让三月的冷风吹散了脑子里残留的睡絮。
项天给他点了根烟:「咱怎么查?找校长,放个广播,把那个学生提溜过来问问
话?」
「别大张旗鼓的。这学校里头学生关系扯得错综复杂,冷不防就能把闲话传
的到处都是。咱们就一条原则,话能少说就少说。」
项天给烟掐灭:「得嘞,我一声不吭,全您来。」
「咱先去高一办公室。」
安白河和项天一前一后走进校园,立马给保安拦住了。这贵族私立就是不一
样,门口的保安一看就训练有素,全然不是混吃等死的凑数劳动力。
安白河编了一套「孩子家长」的说辞,没亮身份。领队让他们登了记,又专
门派了一位保安亲自带他们去高一办公室。
「嚯,规矩挺大。」项天挂在后头嘟囔着,惹来安白河一个白眼,老实了。
长桓占地面积是真够大的,走到高一教学楼足足花了小十分钟。那大操场,
那大篮球场,还有排球场、网球场、羽毛球场……看的项天光眼热去了。他上高
中那会儿,上坡上建了仨楼,外加个一百米小操场,没了。
保安尽职尽责的把安白河领到了高一老师的办公楼,还替他们把门敲了,然
后在门口一站,那架势是还要送他们走。
学校安全倒是搞的不错。安白河心说着,示意项天呆在外面,自己推开门走
了进去。
坐门口最近的女老师抬起头:「您找哪位?」
「请问高一六班的班主任是哪位老师?」安白河问。
隔着四个办公桌站起来一位大框眼镜:「您是?」
「您好您好,我叫安白河,想来了解一下几个学生的情况。」安白河握着这
位老师的手,话里特别客气。他抻着话头,不动声色的把对方引到了没人的窗口。
「您是家长?」老师还纳闷呢。
安白河用身体侧挡着,把证件给老师亮了亮,满脸堆笑:「您别紧张,没什
么大事儿,就是来扫听扫听,例行公事。」
这老师也不是傻子,哪儿能就这么给安抚住了。他表情一绷,去掏手机:
「我请示请示领导。」
「别别别。」安白河抬起一只手,轻轻碍着他胳膊,「就几句话的事儿,这
一走程序,没有五六个钟头墨迹不完,犯不着嘛。」
老师一琢磨,也对:「您找哪个学生?我给您叫来。」
「不急不急。您班里有个学生叫万树的?」
「没错。他怎么了?犯错误了?」
「没有~」安白河拉着了个长音儿,「我们这就不是学生的案子,可能就牵
扯点信息。您知道万树同学有谁最近去镶过牙……」
安白河话还没撂定呢,对面立刻扬起眉毛:「有!对,有一个。」
他一侧身,提高嗓门:「哎!那谁!老郑!老郑你过来下。」
老郑坐自己那桌正写教案呢。办公室人挺杂,经常有家长来找老师送人情,
见怪不怪了,刚才安白河进来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抬过头。
安白河小声介绍了一下身份,又说了说情况,老郑直皱眉:「是。那天他们
班万树跑过来替邵飞请的假么,说是让车把牙给碰掉了。上星期五还请假去复查
来着。」
安白河思忖着,让老郑有些肝颤,他又问:「邵飞这孩子犯事儿了?」
安白河笑:「他一个孩子能犯什么事儿,是医院牙科那边有个财务的案子。」
老郑一颗心放下来:「我给您把他叫来?」
「好。您费心。」
老郑顺走廊去了,安白河也没留在办公室,站外面和项天一起等着。他顺走
廊的大玻璃窗往下看去,长桓上体育课的学生们撒了欢的在操场上闹腾着,洋溢
着一股子生气。
「师父,霖霖也快上初中了吧?」项天问。
「嗯。」安白河应了一声,觉得自己显得有些冷淡,便又加了一句:「今天
晚上我过去吃饭,你送我下。」
项天哈哈了两声,陡然发现自己接不下去话。
老安有个姑娘,十一二岁,项天接送老安的时候见过。安白河离婚以后,姑
娘跟着母亲过,老安隔三差五去看一回。
干公安的,天天风里来雨里去,一出任务就回不去家,夫妻感情太容易破裂,
老安这都是正常情况。但是再正常,一天到晚没法陪着闺女也是个疙瘩。项天二
十啷当岁,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这婚姻家庭方面是个白丁,净瞎勾话题。
不过项天知道,老安的媳妇人是真不错。离是离了,老安去家里也不拦着。
久了不去吃饭,还打电话叫呢。头过年的时候,有一次项天还是从媳妇家接的老
安。他媳妇临走的时候给老安卷了一大包年货带着,连项天都被塞了一提溜酱猪
蹄。
所以项天就奇怪着呢,这还离什么离?他问老安,老安也不搭理他,后来就
不问了。
又等了一会儿,特招班的班主任郑旭带着一个男生来了。
「这就是邵飞。」老郑一边说,一边转脸把手搭在他肩膀头子上:「别害怕,
人家问啥你就说啥,没事儿。」
「叔叔好。」那男生礼貌的对安白河哈了下腰。
安白河上下把这学生打量了一圈,心里咯噔一下,脑子嗡嗡炸响。
他看见这孩子手指头尖儿上缠着纱布。
牙齿、指甲……
如果说镶牙是真的赶巧了,那手指甲算什么?世界上绝没这么寸的事儿。
甭管深浅,甭管直接间接,这孩子总归和金湖小区的案子有关系,没跑。
安白河心脏狂跳,脸上不动声色的对邵飞亮出了自己的证件:「邵飞同学,
我们来是想稍微了解点情况。你之前出车祸,把牙碰坏了是么?」
那孩子个头不高,人却生的结实,他一仰脸,愣愣的回道:「昂,是。」
「去淮医附院补的牙?」
「嗯……嗯。」
「你认识那个牙科主任么?」安白河兜着圈问着无关紧要的问题,来掩饰自
己真正的意图。
「我不认识,我原来的同学给我介绍的。」
他答的挺利索,不像是心虚的样子,但安白河还是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
警惕。
不是惊慌,而是警惕,这孩子心理比看起来成熟的多,安白河想道。
「你补牙的时候有没有……哎?你这手怎么了?」
安白河突然话锋一转,轻描淡写的抓住邵飞的手打量起来。
他出手轻的很,可对面的手突然就紧绷起来。邵飞猛地把手抽回来:「打球
把指甲弄劈了。」
「呵呵,你们这帮孩子够能闹腾的。」安白河笑笑。他又一本正经假装问了
几个牙科那边的问题,就放邵飞走了。
打学校出来,项天一蹦老高:「那小子肯定有问题。」
安白河自然也这么想的。他本来有一大堆问题留着想要试探那个学生,但是
邵飞手上的伤已经把他脑子里的问题全都确认了,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围绕这
个孩子的调查工作。
在老安看来,邵飞身上的伤和金湖小区受害者简直是一个路子。只要能弄明
白是谁搞的,就能把核心线索全都抖出来,这案子想破几乎是指日可待。
但是安白河早也过了毛毛躁躁的鲁莽年纪。这个邵飞和其他受害者最大的不
同是,他还活着。
所以那个隐藏在某个地方的凶手,可能就在邵飞附近。如果对方感受到了威
胁,那不光是这个邵飞,甚至可能连自己和项天都会被波及。尤其是想到金湖小
区的惨状,由不得人轻举妄动他决定将这件事情从长计议。明天早晨和赵冲合计
合计再做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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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离晚自习还有俩小时。学生们一般会趁着这时间吃个晚饭,有些
心大的还会逮住空打会儿球。
这刚一打铃儿,邵飞蹭的就从座位上窜起来。
黄少菁看他魂不守舍大半天了,还想趁大课间问他两句。结果这小子窜的倒
快,姑娘一着急,声音大了点。
「你上哪儿?」
周围一圈同学齐刷刷扭头看过来。黄少菁豁出去了,也不在乎旁边的目光,
就这么直勾勾盯着邵飞看。
邵飞急中生智,回头应道:「拉屎!」
身后一阵哄堂大笑,黄少菁无奈的翻了翻白眼。然而邵飞可没有功夫体验尴
尬,他一路小跑,往普通班的方向窜过去。
万树那头刚上完课,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的想打个盹儿,这头邵飞就旁若无
人的冲进教室,把他拽了起来。
「出事儿了。」
万树还想怼邵飞两句呢,结果就看他一脸严肃,顿时也紧张起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楼,身边同学呜呜渣渣的乱跑,搅得邵飞更加心神不宁。
之前那个警察亮明身份的时候,邵飞那后背都湿了。好在邵飞多少也算经了些事
儿,心思沉稳多了,仔细琢磨了半天,感觉自己没漏什么馅儿。
长桓的校园大了去了,想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很是简单。邵飞和万树假装溜
腿儿,一直走到运动场外侧的看台上才算完。
万树在路上听邵飞把事儿说了,心里面也直打鼓。
「那个姓安的警察说没说是为啥来的?」
「没和我说,我问的我们班老郑,说是要查淮医附院的财务案件。」
「财务案件跟你有啥关系?」
「他不是问我晚上去镶牙的时候看没看见什么猫腻来着么,我本来也没看见
什么。」
万树连连摇头:「这可不对。你想你个破学生,看见啥没看见啥,关键么?
你懂财务?你就算看见什么了又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那你的意思呢?他是冲……」邵飞小心翼翼的
扫了扫周围,压低声音,
「冲泥巴的事儿来的?」
「金湖小区的那个案子,到现在也没破不是?你想想你那牙,多引人注意啊!」
邵飞又想起一茬,面部逐渐扭曲:「他还看我手指头来着。」
「这不更是对上号了么!?」万树激动起来。
「那怎么办?警察把我当凶手了!?」邵飞更慌。
好在万树脑子还算好使:「要算,你也得是受害者。这锅扣不到你头上。」
想到这儿,俩人还算松了口气儿。
「归根到底,你不也没干什么坏事么?你怕啥?」万树又说。
「我用泥巴弄过钱啊,你忘了。」邵飞心虚道。
「你只要闭紧嘴不提泥巴,他能把你怎么样?」
「可是那是警察啊,他们要是审问我,监视我,那我就得把泥巴藏起来。那
边还吊着许浩龙呢,要是几天不用泥巴许愿,他可就回来了。」
万树轻轻点头:「这是个问题。」
邵飞心慌意乱之下,一咬牙:「要不还是把许浩龙弄死吧,要不就把那个警
察弄死!」
万树差点跳起来:「别胡来啊你!许浩龙要是死了,他背后的那些人还不摸
到你头上?」
「他们没证据啊!」
「那些无法无天的人还管证据?!而且那警察刚问完你就死街上了,本来不
怀疑你也怀疑上了,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么?」
万树几句话说的邵飞脑门冒汗:「那你给我出个主意!」
「咱们手里捏着泥巴,还能让人堵死活路么?」万树沉声说,「我觉得,是
时候试验一下研究成果了。只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愿望,就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代价怎么办?我们能负担的起么?」邵飞担心的说。
万树点点头:「这回我也出一把力。」
许浩龙事件平息之后的几天里,两个人沿着最初的思路,好好地研究了一下
分担代价的机制。他们猜对了,当他们两个一起把泥巴抹在身上之后,许愿的代
价得到了极大的抵消。他们逐步尝试之后发现,哪怕是之前会让牙齿脱落的愿望,
在两个人的分担下甚至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可是那仅限于「移动」这一种愿望。很明显,想要解决这个警察带来的麻烦,
单纯的「移动」是做不到的。
而万树打算付诸试验的第二个理论,就是「移动」之外的愿望实现方式。
比如影响自由意志。
关于这一点,他们并不是没有做过试验。万树曾经通过把「恐怖的图像」移
动到邵飞视网膜的方式达成过类似的效果。眼前冷不丁出现一个血呼啦的尸体,
饶是邵飞有心理准备也被狠狠地吓了一跳。
一刹那乃至一小段时间内,诸如惊恐、慌乱这种短暂的情绪爆发,他们完全
可以用「移动」这种简介的方式来实现。但想要真正的影响一个人的意志,比如
让警察忽略邵飞身上的疑点,就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货真价实的许愿。
况且让区区一个警察忽略疑点,并不能摘除邵飞身上的嫌疑。那个警察的上
司和同事又怎么办?谁知道会不会有其他警察再次跑来拿邵飞问询?总不能把淮
京市整个警察系统一锅端了吧。
这也就是万树急着要实地测试的原因。时间拖得越久,那警察把信息扩散出
去的可能性就越大。按照邵飞说的,他们离开也就半个小时,应该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