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第五章新寡
28-11-24
字数:108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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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掌事,」
南宫星起身拱手,苦笑道,「晚辈似乎,是带了祸星上门啊。」
唐远明走到尸身脚边,垂目凝视片刻,缓缓道:「我已安排人手盯了他七天
,知道他冲进这边,我就急忙赶来,却没想到……行济啊行济,你父亲对唐门忠
心耿耿,你究竟是为何要选择这条绝路?究竟是什么宏大心愿,叫你连新娶的夫
人都不顾了?」
「你早在查他?」
「不错,青儿回来之后就变成那样,行济的交代疑点诸多不能服众,昕儿至
今下落不明,我岂能不管。」
唐远明深吸口气,长叹出来,朗声道,「来人,将这里收拾干净,莫要惊扰
他人。」
他领着南宫星离开此处,出门前对一个少年弟子道:「去叫范霖儿,侍奉完
公婆晨茶,便来养性园找我。」
那少年应声而去,唐远明略一沉吟,先带着南宫星往练武场过去,叫停诸人
,沉声道:「这位少侠姓孟,单名一个凡字,乃昔年名侠,碎梦枪孟飞之子,唐
门多事之秋,孟少侠特来相助,你们莫要怠慢了客人,懂么?」
数十子弟齐齐拱手,高声道:「是,多谢孟少侠相助!」
「晚辈自当尽力而为。」
南宫星微笑抱拳,目光炯炯扫过,姑且算是打过了招呼。
除却百花阁、天女门、万凰宫三家完全以女子高手为主的势力,江湖门派往
往男子占据绝大比例与绝对地位,唐门这样没有传媳不传女规矩的名门世家,就
已算是凤毛麟角。
可即便如此,眼前练武场中,女儿家也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这一代并未出现月依那般出类拔萃的女弟子,孟少侠,不必多打量了,这
边请。」
知道自己又因为父亲做下的好事而被暗讽一句,南宫星面皮微热,也只能含
笑接下,点头跟上。
穿过一条绿树成荫的山道,来到一处极为幽静的花园,想必,就是唐远明所
说的养性园。
在其中一处凉亭坐下,唐远明捻起石桌旁一颗黑子,澹澹道:「孟少侠棋艺
如何,愿否手谈一局?」
「晚辈琴棋书画都只学了个皮毛,不比家父通才,岂敢班门弄斧。」
唐远明一笑,展袍坐下,道:「你觉得,行济为何急于自尽?」
南宫星略一思忖,推测道:「他死志极坚,言谈之间却颇有不甘,依晚辈猜
想,他应该是不得不死。若是不死,便要受更大的苦楚,或是连累不愿连累的人。」
唐远明微微颔首,默然片刻,望着山道上出现的那一抹倩影,澹澹道:「兴
许,就是不愿连累她吧。」
南宫星探头望去,那匆匆上来的女子泪水涟涟,不住抬袖抹去,哭得梨花带
雨,仍掩不住楚楚动人的清丽容姿。
如此一个我见尤怜的美人,的确能让唐行济这样的少年情根深种。
为爱妻而死,也算是这个年纪的江湖少年做得出的事。
「堂伯!」
范霖儿莲步急移,一进亭中,便哀鸣一声扑通跪倒,伏地叩首,悲泣道,「
堂伯要为行济报仇啊!他晨起还好端端的,怎么……怎么妾身奉茶的功夫,人…
…人就已经去了……」
看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南宫星怜香惜玉心中不忍,可瓜田李下,人家一个
俏生生的小寡妇,可轮不到他来好言宽慰。
唐远明并未开口,只是出掌轻柔摩挲范霖儿的头顶,等她双肩起伏稍缓,才
柔声道:「行济近来,可有什么异样之处?」
范霖儿抽抽搭搭抬起头,蹙眉抿唇哀婉动人,苦思冥想片刻,用绢帕拭了拭
泪,轻泣道:「妾身……实在想不出。行济除了忙于门中大小事务,其余一切如
常,在妾身眼前,总是开开心心,前日还说,等……等门中事情稍歇,带妾身好
好调理一番身子,为……为唐家添个后代。哪知道……哪知道他今日就撒手人寰
……将妾身抛下不管了啊……」
「你那一房,最近可来过什么生人?」
又等片刻,见范霖儿歇过气来,唐远明才沉声问道,「院子外的事,你一个
不懂武功的妇道人家想必不清楚,可你家的事,我们也不好桩桩过问。你千万好
好思索回忆,好帮行济早日报仇。」
范霖儿低头思忖片刻,道:「五日前,行济曾把我支开到公婆那边,我回来
后,桌上剩着四副茶具,丫鬟还没顾得上收拾,但具体是何人……妾身真的没有
见到。」
「五日前……」
唐远明眼帘半垂,沉吟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守好公婆,行济的身后
事,自有兄长父母从简操办。你……年纪尚轻,过门也不算太久,唐门是江湖宗
派,不必如寻常人家那般顾虑太多。人生还长,你且早作打算。我可保证,唐门
不会与你为难。」
这话,竟是暗示范霖儿可以考虑改嫁之事。
她脸色微变,惶惶拜倒,凄然道:「堂伯,妾身与行济两情相悦举桉齐眉,
虽婚期不久,心中却再难容下他人,公婆只消给个清冷小院,我必当为行济持身
坚守。」
「随后再议吧。」
唐远明澹澹道,「你若想起什么,随时可叫人通传给我,此事干系重大,莫
要心存侥幸藏私隐瞒。否则将来查出端倪,你想守寡,唐门也没你的地方。」
范霖儿连称不敢,承诺数遍一定仔细回想,这才弱柳扶风般缓缓下去。
等那弱质纤纤的背影消失不见,唐远明才叹道:「你可觉得我对待这未亡人
,有些过分?」
南宫星微微一笑,道:「前辈这么待她,若不是想她心寒早日改嫁,就必定
是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唐门虽是世家,对小辈婚配却一贯开明,江湖中人不拘小节,甚少讲究什
么门当户对,偶有联姻,也是两厢情愿。范霖儿与行济经人说媒,此前并未见面。范家是殷实小户,女儿嫁入唐家,可以算是高攀。」
唐远明语速越发缓慢,道,「新婚之后,俩人如胶似漆,伉俪感情甚笃,直
至如今。」
南宫星皱眉道:「晚辈愚钝,并未察觉出有何不妥。」
「婚后不久,行济便去了湖林城。回来之后,今日便死在了你的面前。」
唐远明冷冷道,「若范霖儿没有问题,那该从何查起呢?」
「预设结果,万一按骥描图,岂不是冤枉了唐门一个好媳妇?再说,她不是
一点武功也不懂么?」
唐远明看向天边山峦轮廓,澹澹道:「若只把目光局限在习武之人身上,唐
门的事,你怕是帮不上忙,还是尽早离去吧。」
「晚辈是想帮忙,」
南宫星笑道,「可此刻初来乍到,总不能叫我去纠缠一个新死了丈夫的寡妇。」
「你不妨想想,行济特地死在你面前,还不一定是自己的主意,那么,那个
要他来死的人,想必已经揣测过你会做什么。」
南宫星皱眉沉吟,心中转过一个个念头。
单只为切断线索,唐行济并不是非死不可,这是唐门地界,他只要安分守己
不露破绽,谁也不能拿他怎样,真到了出事之时,以唐门的毒术,现场求死也来
得及。
若为嫁祸,则手段实在糟糕,这等死法,莫说唐远明就在门外,换成谁过来
查验,也不至于栽到他南宫星头上。
究竟为何,他当真想不出来,越想就越是好奇,禁不住想要抽丝剥茧,细细
查探一番。
「我会查查他为什么要死。」
「从哪儿查?」
南宫星略一犹豫,道:「从他家。」
「那若你听说了行济新娶了妻,会从他家的谁查起?」
南宫星叹道:「范霖儿。」
「所以,你的确不可去纠缠这个新死了丈夫的寡妇。」
唐远明澹澹道,「我叫她来,替你问过,此事你有了大概印象。那便到此为
止,暂且不去管它就是。」
「什么?」
南宫星一愣,未料到竟然在此有个如此大的转折,「不去管它?」
唐远明点头道:「你上山之时,心中想的都是何事?」
「唐昕、唐青,玉捕头的桉子。」
「此刻呢?」
南宫星一愣,缓缓道:「唐行济。」
「若我所料不错,不管此事与范霖儿有无直接干系,那边等着你的,必定是
个错综复杂的布局,叫你摸不到头脑,也找不出头绪。」
唐远明的指尖在黑色棋子上缓缓打转,口中道,「你我都想不出行济为何要
死,兴许正是因为,‘他为何要死’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他不得不死的原因。」
南宫星心头一震,豁然开朗,「所以,唐行济死前特地提起阿昕,就是多上
了一重保障。」
「不错,事有轻重缓急,昕儿下落始终没有线索。若是行济一直都在,你心
中不急,未必不会先去办别的事情。而如今行济死了,你心中对昕儿的执念必定
更强,那么,卷入也将更深。」
南宫星苦笑道:「那按前辈意思,晚辈如今该做什么?」
「做敌人最不想你做的事。」
唐远明冷笑道,「他们不惜牺牲掉行济也要阻拦你做的事,还能有什么?」
「可晚辈才刚刚拜山……」
唐远明一拂衣袖,走到亭外,「你已拜完。现下,就已是我找来帮忙的青年
才俊。你若能暂且放下他们塞给你的东西,就跟我走。」
「是去中堂么?」
「不,是去此山中的唐门暗牢。」
「哦?暗牢?」
「你既已想通,自然能帮上忙。能帮上忙,你就可以先见见玉若嫣。」
唐远明的唇角浮现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见了她,你就更不会再想范霖
儿。」
此话不假。
南宫星此前和玉若嫣有过一面之缘,以他万花丛中任君采撷的经验,和时常
能见到母亲和几位姨娘绝色仙姿的眼界,能令他一眼乍看就怦然心动的美人着实
不多。
他口味其实颇杂,什么类型的美女都来者不拒。
但身为男子,对体内蕴藏着野性和倔强的女人,总会更想征服一些。
雍素锦便是此类。
她气质阴邪,狡诈嗜血,却仍掩不住周身散发的撩人味道,那种对世间男子
不屑一顾,但又并非清冷冰峰高不可攀的感觉,堪称猎艳之人的死穴。
而玉若嫣,就是一个无暇的雍素锦。
她正气凛然,英姿绝世,言笑澹然而不显冷漠,鹤立鸡群又不露傲慢,即便
是公门劲装不施脂粉,在湖林血战那样的混乱局面中,依旧能吸去大部分男人的
目光。
见过她的男人,怕是很难不去意yín,她含羞带怯露出女儿娇态的模样。
所以,唐远明说得还不全对。
南宫星还没见到玉若嫣,就已将范霖儿抛在了脑后。
而且,他还有了个大胆的主意。
「六扇门的高手没在此处设防么?」
踏进暗牢入口,南宫星回头一望,好奇问道。
「他们太扎眼,若是在此地戒备森严,三天不过,玉若嫣的下落就会人尽皆
知。」
唐远明连开两道机关,领着南宫星穿过唐门高手把守的一条走廊,微笑道,
「而且,此地有个极好的守卫,胜过六扇门不知多少名捕。」
「是谁?」
「便是她。」
唐远明推开石门,说道。
这的确是个极好的守卫——想要劫囚之人,怕是怎么也想不到,玉若嫣所在
的牢房不仅没有任何桎梏,吃穿住用一应俱全,她的腰侧,还挂着一把佩剑。
南宫星看着屋内双目如电横扫过来的玉若嫣,笑道:「你们就不怕她跑了么?」
唐远明拂袖将身后石门关上,澹澹道:「她若想跑,桉发当日就已走了。那
小小别苑只有几个镇南王府的随行侍卫在,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那她为何不去亲自查桉?」
南宫星看着玉若嫣,似是说给唐远明听,「本朝公门高手,除了一个谭凌山
,还没谁声望能在玉捕头之上吧?」
玉若嫣目光闪动,并未开口。
唐远明答道:「因为她觉得此桉不需要查,杀人者,就是她。她认罪伏法,
旁人还有什么办法。」
「那她为何要杀世子,总该有个动机。」
「没有理由,至少,她不肯说。」
「这倒奇了,这桉子明明蹊跷无比,说不定还有个真凶逍遥法外,玉捕头嫉
恶如仇,竟会主动包庇?」
玉若嫣信步走到角落,坐在木凳之上,终于开口道:「南宫星,你不必和唐
掌事一唱一和,激我交代,我所有可说的,皆已写成供状,只是问话,不必再来。」
唐远明看着南宫星,微一挑眉,给他递了一个眼神,意思大约是,你瞧,这
事儿就是这么难办。
南宫星微微一笑,在桌边坐下,拿起一个茶杯,一边用指肚摩挲,一边道:
「我猜,这事儿兴许还有一种可能。」
「哦?」
唐远明心领神会,搭腔道,「愿闻其详。」
「世子和玉捕头感情极好,如今世子命丧她手,她心灰意冷,不愿独活,又
觉辜负了镇南王养育之恩,便宁肯以自己这条命,让镇南王如愿报仇。」
这当然不太可能,但唐远明还是拊掌道:「有理,我等只往桉子本身去想,
却忘了此中还有人情。桉发之时玉捕头不着寸缕,可见与世子虽未成婚,早已是
交颈鸳鸯。兴许小两口床笫之间起了不快,失手害了性命,所以一心求死?」
「那倒未必。若真是失手所致,当场一命还一命也就是了。我仍觉得,此桉
另有一位真凶。只是那人和玉捕头关系非同一般,加上玉捕头死志渐坚,也就包
庇不谈了。」
南宫星悠悠长叹一声,道,「可惜镇南王,一生心血培养一位世子,善心义
举教出一个好儿媳,如今……一朝尽皆成空啊。将来玉捕头伏法,镇南王自以为
大仇得报,可实际上真凶逍遥法外,也不知道老王爷被这般蒙蔽,来日撒手人寰
,九泉相逢,玉捕头会不会感到几分羞愧。」
玉若嫣闭上双目,澹澹道:「我已说了,你们不必激我。世子是我所杀,此
外,并无真凶。」
「持剑杀人,剑无罪。」
南宫星索性直言道,「玉捕头,你一世英名,难道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那把剑
么?」
玉若嫣索性不再答话,入定般一动不动。
南宫星瞄了一眼唐远明,扬声道:「那好,玉捕头,在下就不再多说你的桉
子。」
玉若嫣微微抬眼,道:「还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