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珏立即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绝不会让霍家伤他丝毫。
许平君嘴唇哆嗦着想说谢,可此生孟珏对她的恩,根本不是谢字能报,所以索性沉默,只眼泪一颗又一颗。
虎儿他怎么还还没
许平君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终至无声。放在云歌和孟珏双手上的手猛地掉了下去,落在榻上,一声轻软的啪,云歌却如闻惊雷,身子巨颤,猛地抱住了许平君,心内痛苦万分,可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只是身子不停地抖着,如同置身冰天雪地。
屋子外有低低的说话声,橙儿牵着刘夷进来,刘奭还在笑叫母后,想凑到榻前,橙儿却已经明白一切,一把揽住了他,对富裕使了个眼色:太子殿下,您先出去,皇后娘娘有话吩咐奴婢呢
富裕脸色变了几变,拖着刘荧向外行去。刘奭却已反应过来,挣开富裕,冲了过来:母后母后娘娘娘
随着刘奭撕心裂肺的大哭声,皇后因为难产,血崩而逝的消息传出了椒房殿。
未央宫的黑夜被打碎,一座座宫殿全都亮起了灯。
昭阳殿的宦官、宫女因为早有命令,一贯都会阻止椒房殿的消息。可这次的消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报,所以即使是半夜,宦官仍哆哆嗦嗦地到寝官外面敲门。
刘询在沉睡中翻了个身,不悦地哼了一声。霍成君半支起身子,没好气地说:拖下去
宦官把头磕得震天响,哭喊着说: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娘娘薨逝。
刘询睡梦中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个鲤鱼打挺,竟然直接越过睡在外侧的霍成君就站在了地上。穿着单衣,赤着脚,一把就拉开门,抬脚踹向跪在地上的宦官:你胡言乱语什么
昭阳殿内的宫女、宦官黑压压早跪了一地,个个都在磕头。刘询将目光投向夏嬷嬷,眼睛里的询问下流露着隐隐的恐惧和恳求。
夏嬷嬷不忍看他,垂目说:禀奏皇上,皇后娘娘因为惊动了胎气,导致早产,不想是个逆胎位,生产困难,皇后娘娘苦苦挣扎了大半夜后,终因体力不支,母母女俱亡,望皇上以国事为重,保重龙体,节哀顺变
刘询只觉得夏嬷嬷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耳朵渐渐地什么都听不见,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看见周围的人有的在磕头,有的在抹眼泪,还有人跑来跑去,似乎很混乱,可他却觉得世界无比安静,静得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声。
他一步步地向外走去,有人拉住了他。他回身,看见一个容貌明艳妩媚的女子嘴巴急促地一开一合,旁边一个宫女弯身捧着一套衣服,那个令人生厌的女子还指着他的脚在说什么,他不耐烦地推开了那个女子,向外跑去。
似乎在下雪,身上一层一层地寒,可是不怕,只要跑到家里就有火了。那年的冬天也出奇的冷,整el里都在下雪,他没有棉袄子,只得穿一件夹衣。每日里去街上闲逛,找人斗鸡,赢些吃的,晚上兄弟们都爱往他的小破屋挤,不是他的屋子比别人的裂缝小,也不是他的屋顶比别人漏风的地方少,而是他的屋子每天晚上总有火烤。平君每日里都上山去捡柴,回来后,总会偷偷把几根最粗的柴塞到他屋檐飞。
那个小丫头,见到他们一帮无赖,总是静静地让到路边。黑子们吹口哨,大声起哄地逗她,她背着藤筐,紧张地站着,鼻头被冻得红通通的,十分滑稽。袖子上几个大补丁,脚上是一双偏大的男鞋,估计是她哥哥的旧鞋,还是破的,大拇指露在外面。似乎感觉到他目光扫到了她的鞋,她涨红着脸,脚指头使劲往鞋里缩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眼前不是他的破屋,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可以挡住风,挡住雪,可他身上的冷却越重了。无数人迎了出来,在他脚下跪倒,有人抬着头在说话,有人低着头在哭号,可他什么都听不到。他穿过他们,向屋里奔去,经过重重的殿门,他终于看见了她。他心里一宽,雪停了,身子也是暖和的了,她不是好好地睡在那里吗他的世界仍是安稳的。
他微笑着上前,榻前跪着的一个孩子突然站了起来,满面泪痕地向他跑来,他的心剧震。杀那,铺天盖地的哭声都传进了耳朵里,压得他头晕目眩,他茫茫然地伸手去抱他:别哭,别哭你娘不会有事
孩子却在愤怒地把他向外推:你出去,你出去娘是被你气死的是被你气死的你去昭阳殿,昭阳殿的霍婕好比娘出身高贵,长得好看,你去找她
何小七冲出来,将刘奭抱开:太子殿下不要不敬又忙向刘询请罪,皇上,太子是悲伤过度,神志不清刘奭连打带踢地想挣脱,可他哪里挣得开何小七,最后反抱住何小七的脖子大哭起来:小七叔叔,娘娘小七也是泪流不止,担心刘爽悲伤下再说出什么不敬的话,强抱着刘奭退到了殿外。
刘询慢慢地走到了榻前,跪下,挽起了她的手,可她的手冰冷,不可能再来温暖他,也再不会来握他。他将她的手贴在脸上,透心的冰凉,他扭头看向云歌:你们为什么不叫我为什么不肯让我见她最后一面为什么看似平静的语气下有汹涌的暴风雨。
云歌盯着他,没说话,身子却在轻颤,若一触即发的箭。她轻声说:许姐姐有几句话要我转告皇上。
孟珏想拽住云歌,却已经晚了。
云歌身法轻盈,像一朵绿云般飘向刘询,而刘询急于听到许平君的遗言,也飞快地向云歌纵去。他看云歌嘴唇翕动,却听不清楚她说什么,下意识地就俯下身子去听,云歌袖中突然弹出森寒的剑锋,直刺刘询心脏,幸亏刘询武功高强,身体的本能反应迅疾,硬生生地运力向后退去,堪堪避过了云歌必杀的一招。可云歌的招式难以想象的精妙,携着必杀的决心,雷霆般一波又一波攻向刘询。刘询失了先机,处于守势,几次想逃开剑网,都被云歌逼了回去,始终避不开云歌的剑锋。
已经退到墙壁,刘询只能向侧面避让,却忘了身侧就是许平君睡的榻,脚下一步踏错,身子失衡,云歌立即逮住机会,剑锋突然爆开千万朵剑花,每一朵花都在快速飞向刘询咽喉。刘询的瞳孔骤然收缩,在旋转着的冷冽花朵中,眼前好似闪电般闪过和云歌相识的一幕幕,怎么都不能相信他竟会死在她手上。
突然,一只手横空而出,在最后一刻,抓住了剑刃,所有光芒刺眼的花朵一刹那消失。剑锋紧贴着刘询的脖子被停住,刘询没受伤,那只手却被剑刃刺伤,鲜血落在了刘询雪白的单衣上。
屋外的宦官听到动静,试探着叫了几声皇上,刘询都没答应。他们冲了进来,看到眼前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一幕,骇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孟珏手握着剑刃,对刘询平静地说:皇上还是先让他们退下,有些话,皇上绝不想让任何人听到。
刘询因为被剑锋抵着脖子上的动脉,不敢低头,只能昂着头下令:你们都退下。
宦官不敢不退后,可又不敢扔下皇上不管,只得一步步退到了殿外,远远地围住大殿。越来越多的侍卫闻讯赶来,将椒房殿团团围住。
孟珏对云歌说:你若杀了她,今日就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云歌一手握着剑不放,一手蓄力,盘算着如何逼开孟珏:我也没想活着离开。
刘询想看到云歌的神色,他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云歌想杀他的眼神,他总觉得用剑抵着他脖子的人是另外一个人,可头低不下来,只能嘶哑着声音问:云歌,你怎么知道的一切
孟珏微哼了声:你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根本连刘弗陵都没瞒过。
刘询和云歌的身子都是猛地一颤,抵在刘询脖子上的剑锋往里刺了下,刘询的脖子和孟珏的手同时开始滴血。
刘询不敢再动:不可能绝不可能他若知道我怎么可能还活着他怎么可能还让我活着
云歌眼睛中有不能相信的震惊和悲伤,也喃喃说:不,不会,他不会
你一点不顾许平君和云歌与你的情谊,还将我的一番苦心毁于一旦,我当然不会替你隐瞒,所以发现是你后,立即就告诉了刘弗陵,本以为他会将你处死、传位给刘贺,不想他竟然竟然什么都没做,不但什么都没做,反而依然决定把皇位传给你。
你胡说不会他不会陵哥哥不会云歌摇着头叫,剑锋不停地颤动,好似随时都会刺入刘询的咽喉。
孟珏用力压住剑锋,厉声说:云歌他是你的陵哥哥,可他更是天下万民的皇帝,他为了你和他,是应该杀死刘询,可他为了天下万民不能杀了他他的死当时已是既定,若再杀了刘询,那么得利的只能是霍光,刘贺重义心软,不见得是霍光的对手,一着不慎,天下就会动荡不安。他不杀刘询,负了你,更负了他自己,可他若杀了刘询,也许负的就是天下苍生
云歌嚷:我不听你说,我只知道他害死了陵哥哥说着就不管不顾地用力向前刺去,孟珏的手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压不住云歌的剑势,又不能伤云歌,急怒中,猛地弹了把剑,将剑锋撞歪,然后放开了手:好你想杀就杀吧反正你早就不想活了汉朝现在正和羌人打仗,你杀了他,最多也不过就是个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大不了就是多几万人、几十万人陪你一块儿死,不得安宁的是刘弗陵,我又不会为这些流民难受,这些事情与我何于说着一甩袖,竟坐到了一旁,拿出一方绢帕,低着头开始给自己包扎伤口,看都不再看云歌一眼。
云歌想刺,却刺不出去,这一剑刺下去,刺碎的是陵哥哥多年的苦心,刺出的是无数家破人亡;想退,却恨意满胸。眼前的人,让她和陵哥哥天人永隔,让她的孩子连一声啼哭都没有发出。
她握剑的手簌簌直颤。
刘询的身子已经紧贴到了墙根上,云歌的剑不停地抖,他脖子上的血珠子就不停地渗出,雪白的单衣已是血红一片。
突然,橙儿牵着刘奭出现在门口。刘奭惊恐地睁着眼睛,忍不住地大声叫:爹姑姑你你
咣当一声,云歌的剑掉在了地上。
刘奭向云歌跑来,又有些害怕地站住:姑姑,你为什么
云歌蹲下,把他揽进了怀里:以后不许再叫我姑姑。
那叫什么
姨母,我是你的姨母,不是姑姑。
嗯,姨母
姨母以后再不会进宫来看你了,你要一个人好好的,不要忘记你娘,你要做一个好人,不要让你娘在地下伤心。
刘奭哭起来,抱住云歌的脖子:姨母,不要离开虎儿。
云歌的眼泪滴在他的脖子上:你只要记住,只要你好好的,姨母会一直看着你的,你娘也会一直看着你的。
云歌狠着心推开刘夷,向殿外行去。
一天之内,接连变故,刘奭对这些事情隐隐约约之间似懂非懂,此时再也忍不住,抹着眼泪大哭起来。橙儿上前,替他擦去眼泪,小声哄他:太子殿下已经是个大人了,要坚强
云歌泪眼朦胧中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要哭,你以后是皇上,老天会用整个天下补偿你所失去的。
一袭绿裙,人群中几闪,就已经再看不见。
七喜此时才敢冲进来,小声问:皇上,要去追贩追捕云歌吗
刘询软坐在榻上,整个人痴痴呆呆,刘弗陵竟然心如明镜,早就知道一切可他他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一切
七喜又叫:皇上
孟珏淡然说:皇上,若说这世上,除了太子殿下,还有谁让皇后娘娘放心不下,也就云歌了,请让皇后娘娘能安心休息,也让太子殿下多个亲人。
刘询在孟珏并不淡然的目光下,却没有往常的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合目安睡的许平君,心头大雪弥漫,最后无力地挥了挥手。
七喜心下长舒了口气,带着人退出了屋子,同时吩咐侍卫都各回原职。
橙儿向刘询告退:奴婢带太子殿下先去长乐宫住几日。
刘询没有说话,只点了下头。
刘询看到许平君的头发有些乱,坐到榻头,拿了把梳子帮她抿着头发,动作细致温柔。
孟珏见状却只觉得不屑厌恶,刘询不是没有斗争经验的安逸皇子,他是从鲜血中走过,在阴谋中活下来的人。以他的聪明,当年他立许平君为后时,就该知道今日的结局。他为了自己,亲手将一个女子柔弱的身躯推到了刀锋浪尖上。既然有当初,又何必现在
盂珏弯身请退。
刘询问:她她临去前就一点都不想见我
孟珏低着头,话语却很直接:是的,从没提过要见皇上。皇后娘娘挣扎了半夜,却因为早前惊动了胎气,胎儿受损,胎位又不正,所以产下的是个死婴。皇后娘娘悲伤难禁,导致血崩而亡。
刘询眼前发黑,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跌成了两半: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孟珏说着话,特意将小棉被包着的女婴抱过来,递给刘询,刘询不想接,孟珏却松了手,女婴跌向地上,刘询心中一痛,明知道孩子已死,却仍着急地去捞,将孩子抱进了怀里。人怀的瞬间,这个对他来说遥远而陌生的孩子,似乎没有太多联系的孩子,就立即融进了他的血脉中,他将永永远远地记住她在他怀里的样子,紧闭的眼睛,微翘的唇,粉嫩的肌肤,柔软的身体。从此后,在他的午夜梦里,总会有一个小小的女儿在徘徊,那么脆弱,那么堪怜,他却永远听不到一声爹。
刘询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抱着孩子,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孟珏跪了下来,奏道:臣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需要禀奏皇上。
刘询无力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皇后娘娘因为心情激愤,哀伤盈胸,动了胎气,导致早产,偏偏胎位又是个倒胎位,就是孩子的脚在下,头在上,是最难生产的胎位。太医想借助催生的药,让孩子尽快出来,太医的想法看上去没有大错,因为娘娘此时的状况本就是怎么做都凶险,只不过看哪种凶险更容易被人控制而已。药方看上去倒是没问题,不过总是很难保证不出一点偏差。孟珏停了下来。
刘询霍地睁开了眼睛,眼中阴云密布,杀机浓厚:你怎么不接着往下说
孟珏恭敬地说:臣也不知道下面是什么,皇上想怎么处置,下面就是什么,臣告退。
刘询的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青,一会儿紫,一会儿白,最后全变成了晦败。不管后面发生了什么,不管孟珏的话是真是假,早产确是因他而起。
现在他无力,也不能去追究发泄,他只是觉得冷,很冷,很冷
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紧紧地握着许平君的手,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着,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艰难地行走着,那间不管风雪再大,却总会暖暖和和的屋子再也找不见了。
平君,你已不肯再为我去捡柴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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