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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血染同心缕,泪洒长命花
刘弗陵驾崩后的第二十六日,大将军霍光领上官皇太后口谕,下旨拘禁刘贺,又命范明友带禁军拘拿随刘贺进京的昌邑国臣子。霍光头一天晚上给范明友的命令是:表面拘拿,实则斩杀。因为事出意外,昌邑国臣子肯定不会束手就擒,一定会反抗,范明友就可借机用抗旨的罪名将所有人诛杀。可似乎走漏了消息,范明友赶到时,竟像刘贺事先下过命令般,无论禁军如何挑衅,所有人都不出一言、俯首帖耳。范明友无错可挑,不能借机发难,只能将刘贺的臣子先拘押起来。刘弗陵驾崩后的第二十七日,上官皇太后下诏,废刘贺,立刘询。
刘询入宫祭拜刘弗陵棺柩,认刘弗陵为祖父,称自己为刘弗陵嗣孙,又去叩见上官太皇太后,认上官小妹为祖母。行完大礼后,上官太皇太后赐刘询清茶,六顺借着奉茶的机会,低着头小声问:侯爷,可要更衣
刘询微愣一下,不动声色地接过茶,弯身叩谢上官太皇太后。等饮了几口茶,刘询向上官太皇太后告退,言道内急需去更衣。出了殿门,一个鹅蛋脸、模样端正的侍女微笑着上前行礼,奴婢橙儿,服侍侯爷去尚衣轩。刘询点了点头,沉默地随在橙儿身后。一路行去,竟真进了更衣的尚衣轩中,橙儿请刘询坐,侯爷稍坐,奴婢去准备薰香。刘询坐到香榻上,心中全是不解,上官小妹究竟想干什么脑中忽闪过史记中的句子,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轩中,得幸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无比熟悉,不禁哑然失笑,平阳公主用卫子夫讨好、拉拢刘彻,前提是讴者进,帝独悦子夫。上官小妹若想用平阳公主的计策为将来铺路,未免太小看了他。可是现在能得罪上官太皇太后吗能不接受对方的示好吗突然间,他有几分顿悟刘彻当年的急色了。色非色,幸非幸,刘彻幸的是卫子夫,其实传递的是他愿意接受平阳公主的效忠,这是一种无声的结盟仪式,表示从此后,在陈皇后家族外,他接受了平阳公主的势力。如果当时,刘彻拒绝了平阳公主,没有临幸卫子夫,后来的朝堂局势会如何平阳公主在未摸准刘彻的心思前,一定不敢对抗陈氏家族,那么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橙儿捧着薰香、净手用具进来,刘询唇角抿着丝淡笑看着她。
她深埋着头,捧着香木盘,将手巾送到刘询面前,小声说:侯爷,请净手。
刘询没有动,橙儿有些窘迫,只得自己将手巾掀开一角。
刘询瞥到手巾下的国玺时,双眼突地瞪圆,吃惊地看向橙儿,橙儿看到他的样子,反倒镇定下来,微笑着说:奴婢奉太皇太后之命,将它们赐给侯爷。刘询张了张嘴,却嗓子发干,说不出话来。
橙儿将木盘放到刘询身边,行礼告退,侯爷请便,奴婢在外面候着。
刘询紧紧地握着国玺,心内最后的一点担忧终于消失,本该高兴,却感到莫名的难受,眼前浮现的竟是刘弗陵的音容样貌。他深夜莅临寒屋,从此自己的命运改变;他赐自己官职,封自己为王侯;他手把手地教自己诏书格式,何种诏书,该盖何种印鉴,他将自己作为一个皇子缺失的课程全给补了回来;他教自己如何驾驭朝臣;他站在汉家地图前,徐徐而谈当刘询更衣返来时,上官小妹颇有倦容,命他和随行官员都回去。
刘询向上官小妹跪下,连磕了三个头,真心诚意地说:太皇太后,皇孙定会克尽孝道。
小妹微微而笑,十分客气地说:哀家早已经习惯一个人守着一座宫殿了,不喜欢打扰人,也不喜欢被人打扰,移居长乐宫后,你也不必日日来请安,把江山治理好,就是你的孝顺。刘询自然满口应诺。
出了椒房殿,刘询说想一个人走走,众位官员立即都识相地向他告退。
不一会儿,偌大的宫殿就好似只剩了刘询一人。
碧蓝的天空,当中高悬一轮圆日,普照着大地,阳光强烈,映得人眼花,刘询未闪避,反迎着阳光边走边审视着周围的宫墙殿梁。从此后,这里全部属于他了他朝宣室殿行去,对赶来迎接他的七喜吩咐:召孟珏觐见。
孟珏奉召而来,一进入宣室殿,就看到坐在龙榻上的刘询。记得上一次进宣室殿时,龙榻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他微微笑着,向刘询行跪拜大礼,刘询等他磕完头后,才说道:你是朕贫贱时的故交,何必如此多礼孟珏恭敬地说:皇上是九五之尊,君臣之礼绝不可废。
朕能坐到这里,还要多谢你。若无你的人帮朕鼓动广陵王进京,霍光只怕不会这么快决定,也要多谢你这二十多日,一直呆在府中养花弄草。皇上能有今日,是皇上雄才伟略,臣并无丝毫功劳。
刘询笑道:从今往后,朕的一举一动都会受人关注,若众人发现朕的妻儿竟已失踪二十多日,定会诧异询问。孟爱卿有什么高见孟珏淡淡地笑着,云歌平安,许平君和刘奭自然也平安。
刘询沉默了一瞬,说:其实你根本不必用平君和虎儿来威胁我,我不会伤害云歌,无奈之举只为让你老实呆在家里,确保你不会干扰我的计划,我会尽快放了她。多谢皇上隆恩。孟珏磕头,臣还想求皇上一件事情,容臣见罪臣刘贺一面。
他在霍光手中。
所以臣来求皇上,给臣一个恩典。
刘询面色为难,朕尽力吧
孟珏又磕了个头后,退出了宣室殿。
刘询一个人坐了会儿,起身向外行去。
七喜和两个小宦官忙匆匆跟上。
刘询一路默走,越行越偏。因为他并未穿龙袍,除了宣室殿、椒房殿这些大殿内值役的人外,大部分的宫女、宦官都不认识他,迎面而过时,纷纷给七喜请安,对刘询反倒不理不睬。七喜几次想要点破,都被刘询的眼色阻止,只能忐忑不安地小心跟随。青砖铺就的地面已经高低不平,杂草从残破的砖缝中长出,高处没过人膝。廊柱栏杆的本来色彩早已看不出,偶尔残留的黑、红二色,更显得一切残破荒凉,只有圈禁在四周的高高围墙依旧彰显着皇家的森严。站在门口已经觉得凉意。这里,连灿烂的阳光都照不进来。
几个侍卫拦在门前,冷声斥责:这里是掖庭冷宫,囚禁罪犯的地方,不得随意出入。
七喜忙上前,出示了自己的腰牌,侍卫看是御前服侍的人,客气了很多,你既是宣室殿的人,自然知道规矩,这里囚禁的不是孝武皇帝的妃嫔、宫女,就是罪臣的家眷,全是女子,就是我们都不能入内。七喜又说了几句,侍卫却无论如何不肯放行,要么需要宫廷总管的令牌,要么需要皇帝旨意。
七喜有些动怒,刘询却淡淡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沉声说:公孙止。
刘询摊开手,上面有一块令牌。
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公孙止看是宫廷总管的令牌,呆了一呆,退到了一边,请进。
刘询一边走,一边随手将令牌递给七喜。
七喜迟疑了下,接过令牌,忙跪下,对着刘询背影磕头,谢皇上隆恩,谢皇上隆恩。
刘询步子未停,一径地向前走着。几个老宫女正靠着墙根儿打盹,看到他,刚想斥责,两个黑衣人从屋内跑出,沉默地行了一礼,在前领路。老宫女立即闭上了嘴巴。刘询对七喜吩咐:你留在这里等朕。
黑衣人领着刘询走了一会儿,停了步子,指了指左手边的屋子,低声说:人在屋里。
一间破旧的屋子,门前的荒草足可漫过门槛。窗上残破的窗纱,被风一吹,呜呜地响着,如同女子的哭泣。
刘询问:这几日她可好
黑衣人回道:一直没有说过话。倒是很听话,从来没有吵过,也没有闹过。霍小姐来过一次,用鞭子抽了她一顿。刘询眉毛微不可见地皱了下,淡淡问:打得重吗
反正还活着,找了个关在这里的老宫女在照顾她。
刘询挥了下手,黑衣人都退了下去。他走到窗口,看向里面。
一个人睡在榻上,一动不动,一头青丝散乱地拖在枕上,面目被遮掩得模糊不清。
刘询站了会儿,忽觉不对,几步跨进屋子,一把拽起榻上的人,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子,他大怒,来人。一个黑衣人匆匆进来,看到榻上的女子,立即跪下,小的小的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刘询并非常人,立即冷静下来,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他,挥手让他退下,看向榻上的女子,你想活,想死女子微笑,眼内有看破一切的冷漠,同样的话,今天早上刚有人问过,所以我躺在了这里,把那个丫头替换了出去。这种一切都已无所谓的人,最是难办,刘询思索着如何才能让这个女子开口。
女子凝视了一会刘询,眼内的冷漠褪去,面色惊疑,你姓刘你这双眼睛长得可真像皇上,鼻梁、下巴却长得有几分像太子你,你刘询回道:我姓刘名询。
突然之间,女子的身子开始不停颤抖,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抚刘询的脸,眼泪簌簌而下,你你
刘询丝毫未怪,任由她抚着自己的脸,我还活着。
女子猛地抱住他,又是大哭,又是大笑,状若疯癫,你都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你时,你还在太子殿下怀中,殿下会很高兴会很高兴刘询已经明白几分端倪,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
女子哭哭笑笑了一会,突然紧张地看向外面,你怎么在这里快走不要被人发现了。
她在掖庭中囚禁多年,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刘询几分心酸,轻声将一切告之。女子这才知道刘询竟是新帝,虽然早已见惯宫廷风云、人生起落,可还是吃惊万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难以自持。在女子断续的叙述中,刘询弄明白了女子的身份。她姓夏,是先帝刘彻殿前的侍女,看她的神情,肯定不仅仅只这些,可刘询不想多问,她说什么就什么吧尸骨都早已经凉透,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往事能埋葬的就埋葬了。等夏嬷嬷稍微平静后,刘询问:嬷嬷,关在这里的女子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她是陛下的女人,我欠过霍氏人情,所以所以就让霍家的人把她带走了。
霍光
这朝堂内,除了他的人,还有谁能随意出入宫禁
刘询说:先委屈嬷嬷在这里再住几天,等一切安稳后,我会派人来接嬷嬷。
将近二十年的幽禁生涯,一直以为荒凉的掖庭就是她的终老乡,不料竟还有出去的日子。夏嬷嬷没有欣喜,反倒神情茫然,只微微点了下头。刘询刚走到门口。
皇上,等一下我突然想起
刘询回身。
夏嬷嬷斟酌着说:幼时看过几本医书,略懂医理,我看那位姑娘好似身怀龙胎,皇上赶紧想办法把她接回来吧刘询面色大变,眼中有寒芒闪烁,你说什么
夏嬷嬷歉疚地说:我也不能确定,只是照顾了她二十多日,觉得像。一个猜测本不该乱说,可如果她真身怀龙种,就事关重大所以我不敢隐瞒。刘询头重脚轻地走出了冷宫。
刘弗陵有了子嗣
刘弗陵有了子嗣
他脑内翻来覆去地就这一句话。
如果刘弗陵有了子嗣,那他这一个月的忙碌算什么霍光现在可知道云歌有了身孕如果霍光知道有可以任意摆布的幼子利用,还需要他这个棋子吗如果赵充国他们知道刘弗陵有子嗣,还会效忠于他吗如果如果无数个如果,让他心乱如麻、步履零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