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收拢心神,将一切情绪都藏人心底,才敢抬头。听到孟珏正对张太医和于安说如何照顾刘弗陵的身子,忙凝神细听。
久病刚好的身子,内虚更胜病时,此时饮食一定要当心,起居也定要当心,务必要一切都上心,万万不可大意。
于安点头:奴才明白,皇上此时就如一个人刚用尽全力将敌人打跑,刮人虽然被打走了,可自己的力量也用尽了,正是旧劲全失、新劲还未生的眠刻。于安还有半句话未说,这种时候,全无反抗力,若有意外,凶险比先前与敌人搏斗时更可怕。
孟珏点头:于总管心里明白就好。皇上的日常饮食,还是由下官拟定,二总管要亲自负责。
刘弗陵却没有听他们说什么,他一直都盯着云歌,眼中有疑惑。云歌侧眸间,对上他的视线,不敢面对,可更不敢逃避,只能用尽力气,盈盈而笑。
盂珏的视线从云歌脸上掠过,看向了刘弗陵:皇上要注意休养,不要晚睡,也尽量不要太过操心劳神。
刘弗陵将疑惑暂且按下,移开了视线,对盂珏说:朕一直都是个好病人,大夫吩咐什么,朕做什么。
云歌身上的压迫骤去,如果刘弗陵再多盯一瞬,她的笑只怕当场就会崩溃。刘弗陵对张太医和孟珏道:朕还有些事情,要和二位商议。
两人都说:不敢,请皇上吩咐。
关于朕的病,两位帮我想个法子,在外症上要瞒住
云歌疲惫不堪,再支撑不住,对于安打了个手势,悄悄退出了大殿。回到自己的屋子,将孟珏给的香屑往熏炉里丢了一大把,把自己扔到了榻上。
孟珏是在知道刘弗陵病后,给她新配的香屑,所以特意加强了凝神安眠的作用,云歌虽思虑重重,但在熏香中,还是沉沉睡了过去。刘弗陵安排妥当他重病难起的事情后,已到初更。来寻云歌时,看到她和衣而睡,他自舍不得将她叫醒,只帮云歌掖好被子,在榻边坐了会儿后悄悄离去。
刘弗陵虽知道云歌有事瞒着他,可朝堂上的计划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百事缠身,偶有时机,又不愿逼迫云歌,他更想等云歌自愿说出来。刘弗陵的病真正好了,云歌心内却是一时喜,一时忧。不知道孟珏究竟怎么想,又会要她什么时候兑现诺言。但想来,她和陵哥哥应该还会有一段日子,不管怎么样,至少要等新劲已生、心神俱坚时,她才敢把一切告诉陵哥哥。
云歌,发什么呆呢许平君的手在云歌眼前上下晃。
云歌呀的一声惊呼,笑叫:姐姐,你怎么进宫了
哼我怎么进宫几个月不见,你可有想过我一点半点
这几个月的日子
云歌抱歉地苦笑,她的确从没有想过许平君,甚至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想过,什么都不敢想。
许平君心头真生了几分怨怪:枉我日日惦记着你,虎儿刚开始学说话,就教他叫姑姑,现在姑姑叫得已经十分溜,可姑姑却从来没想过这个侄儿。给你的许平君将一个香囊扔到云歌身上,转身想走。
云歌忙拽住她:好姐姐,是我不好,从今日起,我每天想你和虎儿一百遍,把以前没想的都补上。
许平君想到暗中传闻的皇上的病,再看到云歌消瘦的样子,心里一酸,气也就全消了。
云歌手中的香囊,用了上等宫锦缝制,未绣花叶植物和小兽,却极具慧心地用金银双线绣了一首诗在上面。清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曙开月低河。雄浑有力的小篆,配以女子多情温婉的绣工,风流有,婉约有,别致更有。云歌喜欢得不得了,立即就系到了腰上:大哥好字,姐姐好绣工,太漂亮了
许平君学着云歌的声音说话:最最重要的是有我陵哥哥的好诗
云歌哭笑不得:天哪你是做娘的人吗怎的一点儿正经都没有
嘲笑归嘲笑,许平君看云歌如此喜欢她做的香囊,心里其实十分高兴:去年七夕给你做了个荷包,当时觉得还不错,现在想来做得太粗糙了,今年这个香囊,我可是费了心思琢磨的。这里面的香也是让你大哥特意去找人弄的,你闻闻
云歌点头:嗯,真好闻
本来想七夕的时候送给你的,可你大哥说,你不可能出宫来和我一块乞巧,所以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送到你手里。
云歌讨好地搂住许平君:谢谢姐姐。唉姐姐绣的东西太好看了,我都看不上别人绣的了,以后如何是好
许平君气笑:你个无赖反正我如今整日闲着,你想要什么东西就让孟大哥带话给我,我做给你就是了。
云歌重重嗯了一声,摆弄着香囊,心头甜滋滋的。
许平君以前对她还有几分提防、怀疑,可自她重回长安,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就变了,许平君待她真的如同待亲妹子,只有疼和宠,没有丝毫不信任。现在心头的这种快乐,不似男女之情浓烈醉人,却给人如沐季春阳光的温暖,淡然而悠长。
许平君陪云歌说了会儿话后,因为还要去给皇后请安,只能依依不舍地辞别。临走前,频频叮嘱云歌照顾好自己。
云歌用力点头。
晚上,刘弗陵一回来,云歌就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得意地问:我的香囊好看吗
刘弗陵问:谁做给你的
云歌脖子一梗,大声说:我自己做给自己的,不行吗
云歌的女工刘弗陵失笑,拿起细看了一眼,见到是自己的诗,有意外之喜:这是刘询的字。你的许姐姐很为你花工夫,想把字的风骨绣出来,可比绣花草难。
云歌泄气,安慰自己:我菜做得很好吃,不会女工,也没有关系。
刘弗陵笑说:我不会嫌弃你的。
哼云歌匆匆扭转了身子,眼中有湿意,语气却仍然是俏皮的,谁怕你嫌弃
三日后。
刘弗陵在正殿勉力接见朝臣,杨敞和杜延年不知为何事起了争执,当堂开吵,一个骂对方是竖子,一个骂对方是竖儒,一个骂无知,一个骂酸腐。
云歌在厢殿听到他们咋咋呼呼,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不禁跑出来,躲到门口去看热闹。
以前听闻高祖皇帝的朝堂上,大臣们经常吵架,一旦吵急了,大打出手都十分正常。都是开国的功臣,高祖皇帝也劝不住,只能由着他们去吵、去打,实在忍无可忍,顶多偷偷溜走。云歌曾经还觉得惊讶,如今看到杨敞和杜延年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才真正明白了几分汉朝官员的彪悍风格。
嗯难怪汉人看着斯文,却打得匈奴节节败退
大殿内的官员都不为所动,有人嘻嘻笑着,有人闭目沉思,有人劝了几句,结果反被杨敞和杜延年齐齐开口唾骂,喝命他闭嘴,众人再不吭声,由着丞相大人和太仆右曹大人继续对骂。
刘弗陵侧躺在榻上,好似在倾听二人的骂语,实际全未在意,反倒在冷眼观察着霍光、刘询、刘贺三人的微妙反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觉得心里越来越烦躁,吵架的声音好似越变越大,就响在他的耳边,如雷鸣一般,震得他脑里嗡嗡轰鸣。心头的一股气胀得胸间马上就要爆炸,他蓦地坐起,大叫了声:闭嘴话刚说完,一口鲜血喷出,人直直向后倒去,摔在榻上。
大殿内迅即哑寂无声,针落可闻。
云歌呆了一瞬后想,陵哥哥在演戏很真呀不知道是孟珏想出来的法子,还是陵哥哥想出来的法子
于安脸色煞白,跪在刘弗陵身边,高声叫:太医太医快传太医转而又对七喜低声吩咐了句话。
七喜脸色苍白地跑出来,云歌问:你去哪里
七喜说:去请孟大人。
云歌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不顾殿内还有朝臣,就冲到了榻旁:皇上,皇上。
刘弗陵脸色青紫,四肢痉挛,没有任何反应。
所有的朝臣都乱了套,又是哭,又是叫,又是四处观望,焦急地等着太医来判断吉凶。
霍光一声断喝,众人安静了下来:皇上只是晕过去了,没什么大碍,你们都先回去,有什么事情以后再奏。
还有不甘心,想凑到榻前探看的大臣,被霍光的眼锋一扫,又忙退了回去。
众人一步一回头地退出了大殿。
于安一边掐着刘弗陵的人中,一边对霍光道谢:多谢大人
云歌手足冰凉,看到霍光的眼锋,想到他刚才一声断喝,无人不从的威严,更觉心头透凉。
知道霍光不听到太医的诊断,肯定不会离开,她蓦地开口:皇上肯定希望有亲人陪伴,请王爷和侯爷留步。
刘贺和刘询都停了脚步。
于安朝云歌微微点了点头,赞她想得周到。
几个太医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有的刚探完脉,话还没有说,先哭了起来,别的也是面如死灰,声都不敢吭,只伏在榻前磕头。霍光淡淡哼了一声,几个哭的太医,立即收声,战战兢兢地又去给皇上把脉。云歌心若寒冰,却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盂珏和张太医都说了,陵哥哥的病已好。
张太医因为人在药房,晚来了一步,此时才赶到。众位太医看到他,如见救星,立即让了开去。
张太医诊完脉,整个人都在抖,喃喃对云歌和于安说:没有道理没有道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云歌知道此时不是哭泣的时刻,强压着心内各种情绪,对张太医说:太医需要施针吗或者其他法子要不要我们都退下去,让太医能专心诊治。
张太医清醒过来,转身对霍光、刘贺、刘询说:求霍大人,王爷、侯爷回避,下官要为皇上施针。
几个太医如蒙大赦,纷纷说:对,对施针要绝对安静,臣等告退。
霍光已经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结果,扫了眼云歌,对刘弗陵磕头:臣告退
屋内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张太医匆匆扎针,先护住刘弗陵的心脉。做完这些,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静等孟珏。
孟珏到时,身上的官袍都是歪歪斜斜的,可见匆匆披上,连整理的时间都没有。
都让开
众人立即走开。
金针
张太医立即递上。
一瞬间,孟珏就用去了七十二根金针,刘弗陵痉挛的四肢,慢慢平稳,脸上的青紫也渐渐褪去,虽然脸色仍然惨白,可至少比青紫看着好一些了。云歌心头乱跳,不自觉地往榻边凑了凑,想看清楚陵哥哥有没有好一点。孟珏眉头一皱,看向云歌,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后,他的眼睛骤然黑沉,怒气凛凛,杀意森森:滚出去
云歌往后退:我,我对不起
孟珏的声音如割骨的刀刃: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插的都是死穴。谁让你靠近你又是他的什么人龙榻旁有你站的地方吗于安,立即让她出去
于安为难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云歌已经向大殿外急速退去:我走多远都行,只要你能救他
孟珏盯着榻上的刘弗陵,一声不吭。常带的三分微笑,早已荡然无存。面色沉寂中带着透骨的寒意。
张太医期期艾艾地问:孟大人,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已经好了呀
刘弗陵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孟珏,竟是微微一笑:我太无能要让你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费了
孟珏淡淡笑开,温润下浮着浓浓的苦涩:我会再想办法。刘弗陵对于安轻抬了抬手,于安立即和张太医退出了大殿。
孟珏将刘弗陵身上的针一根根拔去。
刘弗陵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孟珏沉默了一会后,淡淡说:如果臣想不出别的法子,长则四五个月,短则随时。
刘弗陵微微而笑:也就是说,下一次心痛时,也许就不会再醒来。
孟珏没有吭声。
刘弗陵怔怔地看着天顶,神情中透出了难言的苦涩,这一生的愿望终是实现不了了。他忽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孟珏忙去按他:皇上刚苏醒,还不方便行动,有什么事情,吩咐臣去做就可以了。
刘弗陵不顾孟珏反对,硬是坐了起来,对着孟珏就要行礼,孟珏大惊,叫道:皇上话刚出口,心内突然反应过来刘弗陵如此做的原因。他跪到了刘弗陵榻前:皇上不必如此,若云歌日后问起,臣就说是臣医术低微,最终没有治好皇上的病。
刘弗陵道:她是个执念很重的人,若让她知道事情真相,我我实在不能放心离开,所以只能委屈你了,这就算是你替月生还的恩,从此后我们两不相欠。
孟珏应道:好我没有治好你的病,就用这件事情充数了,从此两不相欠。
刘弗陵无力地抬了下手,让孟珏起来,指了指龙榻,示意他坐。
孟珏毫无惶恐之色地坐到了榻上。
刘弗陵问:我们已经小心谨慎到不可能再小心谨慎,这次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孟珏沉默着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后,在刘弗陵掌上写了两个字,刘弗陵一下惨笑起来。
孟珏眼内寒意潋潋。
刘弗陵心智并非常人,一瞬后,初闻消息的震惊就全部消散,平静地对孟珏说:你我已经两不相欠,你的约束也已经全无,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但是,作为一个普通朋友,我给你的建议是隔岸观火。不管谁登基,到时候都离不开你,如果参与,把你的家底都搭进去,也许还落个一败涂地。
皇上
他竟然还是这句话孟珏眼内先是震惊,渐渐转成了理解,最后变得十分复杂,不知道是敬佩,还是怜悯。
看上去你和刘贺要更近一些,其实,也不会比刘询更近。刘贺和你之间的芥蒂由来已久,月生的死,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刘贺却一直认定你在介意,听闻他把四月支出了宫,看来他并不相信月生帮他训练的人。只是红衣怎么还在他身边
孟珏道:刘贺还不知道红衣是二哥的妹妹。
月生为了寻找幼时被父母卖掉的妹妹,寻到了昌邑王府,却不料看到红衣变成了哑巴,他对王府的恨应该非同一般。怀着私心,他想方设法地进入了王府。从满腔恨意,到获得刘贺信任,帮王府训练刺客、侍卫,最后竟和刘贺成为莫逆之交,这中间的是非曲折,惊心动魄,孟珏也不能尽知。
听闻毒哑红衣的老王妃死得也很痛苦,二哥的恨估计全变成了无奈。再加上红衣她对刘贺孟珏轻叹了口气,刘贺不是不相信二哥训练的人,他只是不相信我。不过,他的确不该相信我,如果必要,我确实会利用四月打探他的行动。
刘弗陵对孟珏的真小人有几分欣赏:在长安城这个朝堂上,没有任何人能相信任何人。霍光连他的亲儿子都不敢相信。
孟珏笑说:这个不相信也十分正确,否则霍光的一举一动,刘贺早就探听清楚了,他自进长安城,在霍禹、霍山身上没少花工夫。
刘弗陵道: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先让于安进来,不要让云歌进来。
孟珏猜到他心意,应了声是,退出了殿堂,对于安说:皇上已经醒了,召总管进去。于安忙进了大殿。
云歌也想跟进去,被孟珏拦住。
云歌直盯着孟珏,眼内有溺水之人抓住木块的希冀。
可是现如今,我也只是一根稻草。孟珏垂目,淡淡地看着云歌身上挂着的香囊,虽然看不周全,可也能猜出上面绣了什么诗。
云歌看他盯着香囊,嗫嚅着说:不是我自己做的,我以后不会再戴了。
孟珏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云歌问:皇上的病不要紧吧
孟珏微笑着说:不要紧。
云歌将信将疑,却又盼着孟珏说的话全是真的。
于安在殿内叫云歌,云歌拔脚就要走,不料孟珏抬臂一挡,她撞到孟珏身上,被孟珏半抱在了怀中。
云歌情急,却不敢说重话,软语问:你还有话要说吗
孟珏放开了她:没有,你去吧
话音刚落,云歌人已经飘进大殿。
孟珏望着旋即而逝的罗裙,唇畔是若有若无的讥笑,眼内却藏着深重的哀悯。
宣室殿外一侧的青砖道旁,种植了不少枫槭。已是深秋,一眼望去,只看半天红艳,芳华璀璨,再被夕阳的金辉渲染,更添了一分艳丽,三分喧闹,直压过二月的娇花。孟珏一袭锦袍,徐徐而行。夕阳、枫叶、晚霞晕染得他身周也带上了温暖的层层红晕。
秋风吹过,枝头的叶子簌簌而落,脚踩到地面的落叶上,沙沙作响。地上全枯、半枯、刚落的叶子铺叠一起,绚丽斑斓中透出了萧索、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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