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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9.两生花

霍府的公主别人需谦让几分,上官兰却丝毫不买霍成君的帐,只笑意盈盈地看着孟珏,一副你不敢也无所谓的样子。

上官小姐既然有此雅兴,在下岂敢不遵孟珏笑着走到宴席中央,长身玉立,神态轻松,似乎应下的只是一段风月案,而非刁难计。

大公子笑起来,幸亏来了,竟然有这么好玩的事情。走走走,我们找个好的位置看。

许平君撇撇嘴,一副你和我都是混过来凑热闹的,看你能有什么办法的样子。

却见大公子一手银子,一手金子,见了大婶叫姐姐,见了姐姐叫妹妹,桃花眼乱飞,满嘴假话,自己是谁谁的远方侄儿,谁谁的表孙女的未婚夫婿的庶出哥哥,听得许平君和云歌目瞪口呆。

偏偏他似乎对朝堂内的势力十分了解,假话说得比真话更像真的,硬是让他买婶关迷粉将,在一个视线很好,却又是末席的地方找到了位置。

红衣等她们坐定后,第一动作就是吹熄了身周所有的灯,这下更是只有他们看别人,没有别人看他们的份。

许平君啧啧称叹,大公子笑说:这算什么府邸大了,奴才欺主都是常事。旧茶代新茶,主人喝的是旧茶,奴才喝的倒是新茶。府中菜肴,他尝的才是最新鲜的,主人吃的都是他挑过的。几个座位算什么有人喜财,有人喜色,有人喜权,只要价钱出得对,出得起,给皇帝下毒都有人敢做。

大公子的放纵张狂让许平君再不敢接口,只能当作没有听见。

云歌瞟了眼大公子,淡淡地说:不是天下间所有人都有一个价钱。

大公子讥笑着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沉默中,几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宴席中央,看孟珏如何应对上官兰的刁难。

有人递给上官兰一方绢帕,上官兰看了眼,未语先笑:今日霍伯伯宴请的在座贤良,都是饱学之士。小女子斗胆了,孟公子包涵。有水便是溪,无水也是奚。去掉溪边水,加鸟便是鷄。得志猫儿胜过虎,落坡凤凰不如鷄。

大公子吭哧吭哧笑起来,小珏也有今天,被人当众辱骂。

许平君问:这个题好答吗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关键是对方文字游戏中藏了奚落之意,文字是其次,如何回敬对方才是关键。大公子想了瞬,说:有木便是棋,无木也是其。去掉棋边木,加欠便是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云歌几分意外,赞赏地看了眼大公子。心中暗想此人好似锦绣内蓄,并非他表面上的一副草包样子,而且这个对子颇有些志气未舒,睥睨天下的味道。

大公子未理会云歌的赞赏,反倒红衣朝云歌明媚一笑,以示谢谢。

大公子自觉自己的应对在仓促间也算十分工整,唇边含了丝笑,心中暗存了一分比较,静等着孟珏的应对。

孟珏好似没有听懂上官兰的奚落,笑着向上官兰作揖,一派翩翩风姿,在下不才,只能就景应对,不敬之处,还望小姐海涵。有木便是桥,无木也是乔。去掉桥边木,加女便是娇。满座尽是相如才,千金难赋玉颜娇。

上官兰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僵住,似恼似喜,霍成君也是一副似喜似恼的表情,原本等着挑错的各个少年才俊表情尴尬。

霍光、上官桀等本来自顾谈话,状似根本没有留意小儿女们胡闹。听到孟珏的应对,却都看向了孟珏。

许平君看不出众人的此等反应究竟算好,还是算不好,着急地问:如何如何孟大哥对的如何

大公子眼光复杂地盯着孟珏,沉默了一瞬,唇边又浮上了不羁,拍膝就想大笑,红衣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许平君是急性的人,等不及大公子回答,又忙去摇云歌的胳膊,要云歌解释给她。

云歌冷哼一声,活脱脱一个好色登徒子,就会甜言蜜语。

大公子笑着拽开红衣的手,先就势握着红衣的手亲了下,才对许平君说:小珏以德报怨,夸赞满座的贤良公子们都有司马相如的才华,可即使有人学当年的阿娇皇后肯花费千金求赋,却也难做一赋来描绘上官兰的娇颜。他这一招可比我的骂回去要高明得多,一举数得。夸赞了刁难他的众人,化解了部分敌意,尤其是化解了上官兰的敌意,又表现了自己的风度,越发显得我们小珏一副谦虚君子的大度样子,还有这虽然是游戏,可也绝不是游戏,桑弘羊、上官桀、霍光这三大权臣可都看着呢

难怪上官兰是又恼又喜,霍成君却是又喜又恼。许平君看着二女的表情,不禁低声笑起来,好个孟大哥

大公子睨着云歌说:小珏虽然背对霍成君,可霍成君会是什么表情,他肯定能想到。

云歌装作没有听到大公子的话。

席上尴尬地沉默着。虽然孟珏对上了对子,可他却盛赞了上官兰,拥霍府的人不知道这掌是该鼓还是不该鼓,这鼓了算是恭贺孟珏赢了,还是恭贺上官兰真的是国色天骄上官兰的闺阁姐妹们虽觉得颜面有光,心中暗喜,可毕竟是自己一方输了,实在算不上好事,自然也是不能出声。最后是霍光率先拍手赞好,众人方纷纷跟着鼓掌。

这一场算是上官兰一方输。

上官兰举杯向孟珏遥遥一礼,仰头一口饮尽,颇有将门之女的风范,和她一起的闺阁好友纷纷陪饮了一杯。

上官兰和好友们嘀咕了一会,笑对孟珏说:孟公子好才思。我和姐妹们的第二道题目是

一个仆人端着方桌放到离孟珏十步远的地方,桌上摆着一个食盒,又放了一根长竹竿,一节绳子在孟珏身侧。

我们的题目就是你站在原地不能动,却要想办法吃到桌上的菜。只能动手,双脚移动一分也算输。

宴席间的人都凝神想起来,自问自己,如果是孟珏该如何做,纷纷低声议论。

会些武功的人说:拿绳子把食盒套过来。

性急的人说:用竹竿挑。

立即被人驳斥:竹竿一头粗,一头细,细的地方根本不能着力,又那么长,怎么挑

不会武功的人本想说:先把绳子结成网,挂于竹竿上,再把食盒兜过来。可看到竹竿的细、长、软,又开始摇头,觉得绳子都挂不住,怎么能再取食盒

大公子暗暗思量了瞬,觉得以自己的功夫不管绳子,还是竹竿,他都能轻松漂亮的隔空取物,但是却绝对不能如此做,想来这也是孟珏的唯一选择,这道题是绝对不能赢的题目,只能守拙示弱。

大公子笑道:这道题目对文人是十分的难,可对会点功夫的人倒不算难,只是很难赢得漂亮。那个食盒看着光滑无比,不管绳子、竹竿都不好着力,又要隔这么远去套食盒,只怕免不了姿态难看,所以这道题其实是查探个人武功的题目,功夫越高的人,赢得越会漂亮。看来上官兰心情很好,不怎么在乎输赢,只想让小珏出个丑,就打算作罢。

众人都凝神看着孟珏,等着看他如何笨拙地赢得这场试题。

云歌却是看看霍成君,再瞧瞧上官兰。大公子随着云歌,视线也落在了上官兰身上。

恰是二八年华,正是豆蔻枝头开得最艳的花,髻边的发饰显示着身份的不凡,她娇笑间,珠玉轻颤,灼灼宝光越发映得人明艳不可方物。

大公子唇边的笑意未变,看向上官兰的目光中却含了几分怜悯,暗自感叹:花虽美,可惜流水狠心,风雨无情。

大公子侧头对云歌笑说:小珏看上谁都有可能,只这位上官姑娘是绝对不可能,你放一百个心。

云歌脸颊飞红,恼瞪了大公子一眼,匆匆收回了视线,和众人一样,将目光投向孟珏,看他如何回答这道题目。

孟珏笑问:上官小姐的规矩都说完了吗在下可以开始了吗

上官兰笑说:都说完了,孟公子可以开始了。

只见孟珏的眼睛根本扫都没有扫地上的竹竿和绳子,视线只是落在上官兰身上。

上官兰在众人的眼光环绕中长大,她早已经习惯了各色眼光:畏惧、巴结、逢迎、赞赏、思慕、渴望、甚至嫉妒和厌恶。可她看不懂孟珏,只觉得一径的幽暗漆黑中,似有许多不能流露的言语,隔着重山,笼着大雾,却直刺人心。

上官兰的心跳蓦然间就乱了,正惶恐自己是否闹过头了,却见孟珏已侧过了头,微微笑着向霍成君说:霍小姐,麻烦你把食盒递给在下,好吗

霍成君愣了一下,姗姗走到桌前取了食盒,打开食盒,端到孟珏面前。

孟珏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对上官兰说:多谢小姐的佳肴。

全场先轰然惊讶,这样也可以再哑然沉默,这样似乎是可以

霍成君立在孟珏身侧,一脸笑意地看着上官兰。

上官兰面色怔怔,却一句话说不出来,因为自始至终,孟珏的脚半分都没有动过。

许平君搂着云歌,趴在云歌肩头笑得直不起身子,云歌终于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不一会,全场的人都似乎压着声音在笑,连上官桀都笑望着孟珏只是摇头。

大公子早已经笑倒在红衣的怀里,直让红衣给他揉肚子,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中却是几分凛然。小珏的进退分寸都把握太好,好得就像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都听他的号令,每个人的反应都在他的掌控中。小珏哪里在乎的是输赢,他要的只是上官兰接下来的举动,在座的才俊们以为小珏为了佳人而应战,实际小珏的目标只是三个糟老头子:上官桀、霍光、桑弘羊。引起他们的注意,自然地接近他们。

孟珏笑问上官兰:不知道第二题,在下可算过关小姐还要出第三题吗

上官兰看着并肩而立的孟珏和霍成君,只觉得霍成君面上的笑意格外刺眼,心中莫名地恼恨,猛然端起酒杯,一仰脖子,一口饮尽,笑意盈盈地说:我们出题,重视的本就不是输赢,而是饮酒时增添意趣的一个游戏。孟公子虽然已经赢了两道,不过第三题我还是要出的,如果我输了,我愿意吹笛一曲,如果孟公子输了,惩罚不大,只烦孟公子给我们在座各位都斟杯酒。

惩罚不大,却极尽羞辱,视孟珏为仆役。

霍成君盯着上官兰的眼神已经不是简单的怒气。就是原本想看孟珏笑话的霍夫人也面色不快起来,孟珏出身再平常,毕竟是她女儿请来的客人。所谓打狗都要看主人,何况是霍府的客人,还是她女儿的座上宾

霍光神情未动,依旧和上官桀把酒言欢,似乎丝毫没有觉察晚辈之间的暗流涌动。上官桀也是笑意不变,好像一点没觉得女儿的举动有什么不妥。

孟珏笑意不变,洒脱地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一切听上官兰的意思。

上官兰面上仍在笑,可说话的语速却明显慢了下来,刚才行酒令时,听到孟公子论曲,说天地万物皆有音。小女子无才不能解,不过孟公子高才,说过的话自然不可能虚假。不可用琴笛箫等乐器,只请孟公子用身周十步之内,所能看得见的物品,向小女子展示一下何为万物皆有音。

上官兰扫了眼歌伎苏依依,苏依依袅袅站起,行到宴席间,对众人行礼,为添酒兴,妾身献唱一曲先帝所做的秋风辞,和孟公子的曲子。

有人立即轰然叫好,众人也忙赶着附和这风流雅事,只一些机敏的人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低下了头专心饮酒吃菜。

桑弘羊捋着胡子,一脸慈祥地笑看着上官兰和霍成君,对上官桀赞道:真是虎父无犬女

上官桀深看了眼桑弘羊,心内对这老头的厌恶越重,哈哈笑着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儿女都难免刁蛮些,不过只要懂大体,刁蛮胡闹一些倒也没什么,总有我们这些老头子替她们兜着。

霍光淡淡笑道:上官兄所言极是。

正在举行酒宴,孟珏身周除了木桌就是碗碟酒壶筷子,因为地上铺了地毯,连片草叶都欠奉,勉强还有盘子里做熟的菜和肉,应该也算物品。

大公子啧啧笑叹,这就是女人能把一句好好的话给你曲解得不成样子,圣人都能被气得七窍生烟。小珏倒是好风度,现在还能笑得出来。可怜的小珏呀你可要好好想法子了,秋风辞是死老头子做的曲子,在这种场合,你若奏错了,可不是做奴才给众人斟酒那么简单了,索性认输算了,不过要小珏服侍他们喝酒大公子视线扫过宴席上的人,笑着摇头。

红衣满面着急地对大公子连比带画,大公子笑摊摊手,我没有办法想。如果出事了,大不了我们假扮山贼把小珏劫走,直接逃回昌邑。

大公子完全一副天要砸死孟珏,他也要先看了热闹再说的样子。

许平君不平地问:太不公平了,明明孟大哥已经赢了,这个上官小姐还要搞出这么多事情真没有办法了吗

云歌蹙着眉头叹了口气,对大公子说:把你的金子银子都拿出来,找个有价钱的奴才去办事。还有红衣,孟石头可看得懂你的手语

霍成君出身豪门,自小耳濡目染权势斗争,虽日常行事有些刁蛮,可真有事情时,进退取舍颇有乃父之风,察觉事情有异,前后思量后,遥遥和父亲交换了个眼色,已经决定代孟珏认输。

她刚要说话,却见孟珏正有意无意地看向挤在奴婢群中的一个红衣丫头。霍成君几分奇怪,正要细看,不过眨眼间,红衣丫头已消失在人群中。

孟珏笑看向上官兰:碗碟筷子酒水都算我可以用的物品吗

上官兰怕再被孟珏利用了言语的漏洞,仔细地想了一瞬,才带笑点头,不错,还有桌子和菜你都可以用。

孟珏笑说:那我需要一张桌子,一摞空碗,一壶水,一双银筷。

上官兰面带困惑,又谨慎地思索了会儿,觉得孟珏所要都是他身周的物品,的确没有任何超出,只能点头应好。

霍成君向孟珏摇头,孟珏微微而笑,示意她不必多虑。

不一会,有小厮端着桌子、碗、和一双雕花银筷上来。上官兰还特意上前看了一番,都是普通所用,没有任何异常。

孟珏其实心中也是困惑不定,但依然按照红衣所说将碗一字排开。

只见一个面容黝黑的小厮拎着水壶,深低着头,上前往碗里倒水,从深到浅,依次减少,神情专注,显然对份量把握很谨慎。

孟珏看到小厮,神情微微一震。小厮瞪了他一眼,低着头迅速退下。

红衣和许平君都困惑地看着云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大公子笑嘻嘻地问:云大姑娘,怎么帮人只帮一半为什么不索性让红衣给孟珏解释清楚

云歌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孟珏想了瞬,忽有所悟,拿起银筷,依次从碗上敲过,宮、商、角、徵、羽,音色齐全。他心中暗暗将秋风辞的曲调过了一遍,笑对苏依依说:烦劳姑娘了。

细碎的乐声响起,一列长奏后,曲调开始分明。叮咚、叮咚宛如山泉,清脆悦耳。虽然雄厚难及琴,清丽难比笛,悠扬不及箫,可简单处也别有一番意趣。

苏依依愣愣不能张口,霍成君笑着领头朝苏依依喝起了倒彩,她才醒悟过来,忙匆匆张口而唱: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传闻此曲是刘彻思念早逝的李夫人所作,是刘彻仅有的情诗,酒楼茶坊间传唱很广。

许平君听着曲子,遥想李夫人的传奇故事,有些唏嘘感叹,李夫人应该是幸福的吧从歌伎到皇妃,生前极尽帝王宠爱,死后还让他念念不忘,女人做到这般,应该了无遗憾了。

红衣听着曲子,时不时看一眼大公子,似有些探究他的反应。大公子依旧笑嘻嘻,没有任何异样。

一曲完毕,亲霍府的人都跟着霍成君极力叫好。

大公子也是鼓掌叫好:云歌,你怎么想出来的

云歌笑说:小时候和哥哥闹着玩的时候想出来的呗敲破了一堆碗,试过了无数种陶土才掌准了音。正儿八经的琴不愿意弹,反倒总喜欢玩些不正经的花样,三哥可没有少嘲笑我。

许平君也笑:谁叫上官小姐不知道我们这边坐着一位雅厨呢厨房里的事情想难倒云歌可不容易。不过孟大哥也真聪明,换成我,即使把碗摆在我面前,我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以碗水渡曲,上官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怎么都没有想到,此时面色一时青,一时红。

霍成君笑问:兰姐姐,不知道想为我们奏一首什么曲子正好苏姑娘在,二位恰好可以合奏。

孟珏却是欠身向上官兰行了一礼,未说一语,就退回了自己位置,君子之风尽显无疑。

桑弘羊望着孟珏点了点头,问霍光:成君好眼光。这年轻人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上官桀也忙凝神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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