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珏站在了路边,笑和她说话。
云歌看霍成君的视线压根儿不扫她,显然自己根本未入人家眼。而孟珏似乎也忘记了她的存在。
云歌索性悄悄往后退了几步,一副路人的样子,心里开始慢慢数数,一、二、三
孟珏和霍成君,一个温润君子,一个窈窕淑女,谈笑间自成风景。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嗯,时间到三哥虽然是个不讲理的人,可有些话却很有道理,不在意的,才会忘记。
云歌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然后一个转身,小步跑着离开。
两个正谈笑的人,两个好似从没有留意过路人的人,却是一个笑意微不可见地浓了,一个说话间语声微微一顿。
云歌主厨,许平君打下手,刘病已负责灶火,三个人边干活,边笑闹。
小小的厨房挤了三个人,已经很显拥挤,可在冬日的夜晚,只觉温暖。
许平君笑说着白日在公主府的见闻,说到自己错过了见皇上一面,遗憾得直跺脚,都怪云歌,走路慢吞吞,像只乌龟。一会偷摘公主府里的几片叶子,一会偷摘一朵花,要是走快点,肯定能见到。
云歌促狭地说:姐姐是贵极的命,按张仙人的意思那肯定是姐姐嫁的人贵极,天下至贵,莫过皇帝,难道姐姐想做皇妃
许平君瞟了眼刘病已,一下急起来,过来就要掐云歌的嘴,坏丫头,看你以后还敢乱说
云歌连连求饶,一面四处躲避,一面央求刘病已给她说情。
刘病已坐在灶堂后笑着说:我怕引火烧身,还是观火安全。
眼看许平君的油手就要抹到云歌脸上,正急急而跑的云歌撞到一个推门而进的人,立脚不稳,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孟珏身子微侧,挡住了许平君,毫不避讳地护住云歌,笑着说:好热闹还以为一来就能吃饭,没想到两个大厨正忙着打架。
许平君看到孟珏,脸色一白,立即收回了手,安静地后退了一大步。
云歌涨红着脸,从孟珏怀里跳出,低着头说:都是家常菜,不特意讲究刀功菜样,很快就能好。
云歌匆匆转身切菜,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不自禁地上扬,羞意未退的脸上晕出了笑意。
刘病已的视线从云歌脸上一扫而过后看向孟珏,没想到孟珏正含笑注视着他,明明很温润的笑意,刘病已却觉得漾着嘲讽。
两人视线相撞,又都各自移开,谈笑如常。
用过饭后,刘病已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洗碗的任务,云歌在一旁帮着倒忙,说是烧水换水,却是嘻嘻哈哈地玩着水。
许平君想走近,却又迟疑,半依在厅房的门扉上,沉默地看着正一会皱眉、一会大笑的刘病已。
孟珏刚走到她身侧,许平君立即站直了身子。
孟珏并不介意,微微一笑,转身就要离开,许平君犹豫了下,叫住了孟珏,孟大哥,我却又说不下去。
模糊的烛火下,孟珏的笑意几分飘忽,有了欧侯家的事情,你害怕我也很正常。
许平君不能否认自己心内的感受,更不敢去面对这件事情的真相,所以一切肯定都如张仙人所说,是命
许平君强笑了笑,将已经埋藏的东西埋得更深了一些,看着刘病已和云歌,我和病已小时就认识,可有时候,却觉得自己像个外人,走不进病已的世界中。你对云歌呢
孟珏微笑着不答反问:你的心意还没有变
许平君用力点头,如果这世上还有她可以肯定的东西,那这是唯一。
我第一次见他时,因为在家里受了委屈,正躲在柴火堆后偷偷哭。他蹲在我身前问我小妹,为什么哭他的笑容很温暖,好像真的是我哥哥,所以我就莫名其妙地对着一个第一次见的人,一面哭一面说。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我身边,父亲醉倒在外面,他会帮我把父亲背回家。我娘骂了我,他会宽慰我,带我出去偷地瓜烤来吃。过年时,知道我娘不会给我买东西,他会特意省了钱给我买绢花戴。家里活儿实在干不过来时,他会早早帮我把柴砍好,把水缸注满。每次想到他,就觉得不管再苦,我都能撑过去,再大的委屈也不怕。你说我会变吗
孟珏笑,似乎不容易。
许平君长叹了口气,母亲现在虽不逼我嫁了,可我总不能在家里呆一辈子。
屋内忽然一阵笑声传出,许平君和孟珏都把视线投向了屋内。
不知道云歌和刘病已在说什么,两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一盆子的碗筷,洗了大半晌,才洗了两三个。刘病已好似嫌云歌不帮忙,尽添乱,想轰云歌出来,云歌却耍赖不肯走,唧唧喳喳连比带笑。刘病已又是气又是笑,顺手从灶台下摸了把灶灰,抹到了云歌脸上。
许平君偷眼看向孟珏,却见孟珏依旧淡淡而笑,表情未有任何不悦。
她心中暗伤,正想进屋,忽听到孟珏说:你认识掖庭令张贺吗
见过几次。张大人曾是父亲的上司。病已也和张大人认识,我记得小时候张大人对病已很好,但病已很少去见他,关系慢慢就生疏了。
如果说病已心中还有亲人长辈,那非张贺莫属。
许平君不能相信,可对孟珏的话又不得不信,心中惊疑不定,琢磨着孟珏为何和她说这些。
一切收拾妥当后也到了睡觉时间,孟珏说:我该回去了,顺路送云歌回屋。
云歌笑嚷,几步路,还要送吗
许平君低着头没有说话。
刘病已起身道:几步路也是路,你们可是女孩子,孟珏送云歌,我就送平君回去。
四个人出了门,两个人向左,两个人向右。
有别于四人一起时的有说有笑,此时都沉默了下来。
走到门口,孟珏却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不说走,云歌也不催他,两人默默相对而站。
云歌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着刘病已可以有说有笑,可和孟珏在一起,她就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站了一会,孟珏递给云歌一样东西。
云歌就着月光看了下,原来是根簪子。
很是朴素,只用了金和银,但打造上极费心力。两朵小花,一金,一银,并蒂而舞,栩栩如生,此时月华在上流动,更透出一股缠绵。
云歌看着浅浅而笑的孟珏,心扑通扑通地跳,有牡丹簪,芙蓉簪,却少有金银花簪,不过很别致,也很好看,送我的
孟珏微笑着看了看四周:难道这里还有别人
云歌握着簪子立了一会,把簪子递回给孟珏,低着头说:我不能要。
孟珏的眼睛内慢慢透出了冷芒,脸上的笑意却没有变化,声音也依旧温和如春风,为什么
我我反正我不能要。
朝廷判案都有个理由,我不想做一个糊里糊涂的受刑人,你总该告诉我,为何判了我罪。
云歌的心尖仿佛有一根细细的绳子系着,孟珏每说一个字,就一牵一牵的疼,云歌却没有办法回答他,只能沉默。
为了刘病已
云歌猛然抬头看向孟珏,你撞到孟珏的眼睛,她又低下了头,如何知道
孟珏笑,几丝淡淡的嘲讽,你暗地里为他做了多少事情我又不是没长眼睛。可我弄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说你有心,你却处处让着许平君,说你无心,你又这副样子。
云歌咬着唇,不说话。
孟珏凝视了会儿云歌,既没有接云歌手中的簪子,也不说离去,反倒理了理长袍,坐到了门槛上,拍了拍身侧余下的地方,坐下来慢慢想,到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
云歌站了会儿,坐到了他旁边,想听个故事吗
孟珏没有看她,只凝视着夜空说:夜还很长,而我很有耐心。
云歌也抬头看向天空,今夜又是繁星满天。
我很喜欢星星,我认识每一颗星星,他们就像我的朋友,知道我的一切心事。我以前和你说过我和刘病已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是小时候的朋友,其实其实我和他只见过一面,我送过他一只珍珠绣鞋,我们有盟约,可是也许当年太小,又只是一面之缘,他已经都忘记了。
当孟珏听到珍珠绣鞋定鸳盟时,眸子的颜色骤然变深,好似黑暗的夜碎裂在他的眼睛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肯亲口问他,也许是因为女孩家的矜持和失望,他都已经忘记我了,我却还也许是因为许姐姐,也许是他已经不是病已大哥很好,可他不是我心中的样子。
那在你心中,他应该是什么样子
应该他会知道我就像云歌语塞,想了半晌,喃喃说:只是一种感觉,我说不清楚。
云歌把簪子再次递到孟珏眼前:我是有婚约的人,不能收你的东西。
孟珏一句话未说,爽快地接过了簪子。
云歌手中骤空,心中有一刹那的失落,没料到孟珏打量了她一瞬,把簪子插到了她的发髻上。
云歌怔怔地瞪着孟珏,孟珏起身离去,我又不是向你求亲,你何必急着逃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吗明天带你去见一个长辈。不要紧张,只是喝杯茶,聊会儿天。我做错了些事情,有些害怕去见长辈,所以带个朋友去,叔叔见朋友在场,估计就不好说重话了,这根簪子算作明日的谢礼,记得明日带上。话还没有说完,人就已经走远。
云歌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出神,很久后,无力地靠在了门扉上。
头顶的苍穹深邃悠远,一颗颗星子一如过去的千百个日子。
她分不清自己的心绪,究竟是伤多还是喜多。
孟珏带着云歌在长安城最繁华的街区七绕八拐,好久后才来到一座藏在深深巷子中的府邸前。
不过几步之遥,一墙之隔,可因为布局巧妙,一边是万丈繁华,一边却是林木幽幽,恍如两个世界。
云歌轻声说: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你的叔叔不好应付呢
孟珏宽慰云歌:不用担心,风叔叔没有子女,却十分喜欢女儿,一定会很喜欢你,只怕到时,对你比对我更好。
屋内不冷也不热,除了桌椅外,就一个大檀木架子,视野很是开阔。
檀木架上面高低错落地摆着许多水仙花,盈盈一室清香。
云歌,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见叔叔。不管发生什么听到什么,你只需要微笑就好了。孟珏叮嘱了云歌一句,转身而去。
云歌走到架旁,细细欣赏着不同品种的水仙花。
遥遥传来说话声,但隔得太远,云歌又不好意思多听,所以并未听真切,只觉得说话的声音极为严厉,似乎在训斥孟珏。
做生意免不了和官面上的人来往,可无论如何,不许介入汉朝现在的党派争执中。你在长安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动辄千金、甚至万金的花销都干什么了为什么会暗中贩运铁矿石到燕国别和我说做生意的鬼话我可没见到你一个子的进账还有那些古玩玉器去了哪里不要以为我病着就什么都不知道。小珏,你如此行事,我身体再不好,也不能放心把生意交给你,钱财的确可以铸就权势之路,可也
来人看到屋内有人,声音忽然顿住,小珏,你带朋友来怎未事先告诉我
本来几分不悦,可看到那个女子虽只是一个侧影,却如空潭花,山涧云,轻盈灵动,与花中洁者水仙并立,不但未逊色,反更显瑶台空灵。脸色仍然严厉,心中的不悦却已褪去几分。
云歌听到脚步声到了门口,盈盈笑着回身行礼,云歌见过叔叔。
孟珏介绍道:风叔叔,这是云歌。
云歌又笑着,恭敬地行了一礼。
不知道风叔有什么病,脸色看上去蜡黄,不过精神还好。
风叔叔盯着云歌发髻边的簪子看了好几眼,细细打量了会儿云歌,让云歌坐,开口就问:云歌,你是哪里人
我不知道。我从小跟着父母东跑西跑的,这个地方住一会,那个地方住一会,爹爹和娘亲都是喜欢冒险和新鲜事情的人,所以我们去过很多国家,也住过很多国家,不知道该算哪里人。我在西域很多国家有家,在塞北也有家。
风叔难得地露了笑,你汉语说得这么好,家里的父母应该都说汉语吧
云歌愣了一下,点点头。
是啊她怎么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父母虽会说很多国家的语言,可家里都用汉语交谈,现在想来,家中的习俗也全是汉人的风俗,可父母却从没有来过汉朝
一直板着脸的风叔神情变得柔和,你有兄长吗
我有两个哥哥。
风叔问:你大哥叫什么
云歌犹豫了下,方说:我没有见过大哥,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说的两个哥哥是我的二哥和三哥。
风叔眼中有疑惑,那你二哥叫什么
单名逸。
风叔恍然大悟地笑了,神情越发温和,他现在可好
二哥年长我很多,我出生时,他已成年,常常出门在外,我已有两三年没有见二哥了,不过我二哥很能干的,所以肯定很好。
你娘她身子可好
很好。
云歌虽然自小就被叮嘱过,不可轻易告诉别人家人的消息,可风叔问的问题都不打紧,况且他是孟珏的长辈,换成她带孟珏回家,只怕母亲也免不了问东问西,人同此心,云歌也就一一回答了。
风叔再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云歌,神情似喜似伤。
虽然屋子内的沉默有些古怪,风叔盯着她审视的视线也让云歌有些不舒服,可云歌谨记孟珏的叮嘱,一直微笑地坐着。
很久后,风叔轻叹了口气,极温和地问:你发髻上的簪子是小珏给你的
云歌虽不拘小节,脸也不禁红起来,只轻轻点了点头。
孟珏走到云歌身侧,牵着云歌的手站起,云歌抽了几下,没有抽出来,孟珏反倒握得越发紧。
孟珏向风叔行礼,叔叔,我和云歌还有事要办,如果叔叔没有别的事情嘱咐,我们就先告退了。
风叔凝视着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而站的孟珏和云歌,一时没有说话,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几分恍惚悲伤,眼睛内却透出了欣喜,和颜悦色地说,你们去吧又特意对云歌说:把这里就当成自己家,有时间多来玩,若小珏欺负了你,记得来和叔叔说。
风叔言语间透着以孟珏长辈的身份,认可了云歌是孟珏什么人的感觉,云歌几分尴尬,几分羞赧,只能微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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