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曼谷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转机去金边。两人一早起床梳洗收拾了,先下去在餐厅吃早餐。餐厅里没有几个人,有两个操着南方口音的中国男人在边吃边谈。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独自坐在窗前。窗外炫目的阳光下,到处开着一种亮紫色的花。男人一面看报纸,一面将烟灰弹在一只干净的饭碗里,虽然桌子上是有烟灰缸的。后来他叫服务员的时候,林欣听出来是日本人。早就听说在亚洲各地旅行的日本人口碑很差,远不像在日本国内表现的那样道貌岸然。
从曼谷到金边只要一个多小时,两人在飞机上吃了一顿可口的轻便午餐。林欣在《新闻周刊》上读到一篇文章:一个日本大叔在柬埔寨买了五十多个柬埔寨少女侍候他。她把文章给安妮看,安妮做了个厌恶的表情说:“sick!”
一个小时的路程眨眼就到了。飞机缓缓地开始下降,舷窗外是大片碧绿的秧田和矮矮的农舍。空中小姐给飞机上的每位女士三朵水灵灵的兰花,大家就将花别在衣襟上。从飞机到候机楼要走上一段裸露的黄土路,热辣的阳光烫着人的皮肤。
在入关的地方排队办理签证。游客以洋人为多,也有很多点头哈腰的日本人。柜台后面的海关人员都是一色的深色制服,黝黑的脸,笑嘻嘻的,兴趣盎然地打量着这些外国“猴子”。海关人员中只有一个女人,化着妆,涂着深色的口红。
出了关,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西方男人,正拥着一个当地女孩子走向大门。那女孩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娇小的身子吊在男人身上。男人一路贪馋地吻着她,女孩子陶醉而骄傲地应着。大厅里的柬埔寨人都看着他们,眼光复杂。林欣心里替那个女孩子难过。这个国家有太多的地方让林欣想起刚开放时的中国。
珍妮在出口的地方热烈地拥抱她们。她黑了许多,脸油油的,头发剪得很短,穿一件无领无袖的灰色棉布直身长裙,一直拖到脚面,很随便地趿拉着一双半旧的皮拖鞋,十个脚趾染着紫红色的指甲油。
她带着两人走到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前,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丢掉手里的烟头,殷勤地笑着迎上来,替她们打开车门。珍妮走上去圈住男人的肩膀,向林欣和安妮介绍:这是我们的司机!大家很客气地打了招呼,然后上了车。
一路上,珍妮都在用当地话和司机攀谈。虽然林欣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不过可以听出来他们聊天得很开心。林欣很佩服珍妮的语言天赋,她来金边也不过半年的时间吧。她以前一直以为春秋的语言天赋惊人,见识了珍妮才知道“天外有天”的老话真是不假。
虽是首都,金边的街道却到处破破烂烂的。在这个多雨的热带城市,房屋店铺因为得不到经常的粉刷,墙皮的颜色都变得斑驳不堪,看不出本来的面目。车子在一座塔形的纪念碑前停了下来,珍妮说可以在这里拍几张照片。
车停在一个卖糖的摊子跟前。一下车,就有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围了上来。他们都仰着稀脏的小脸,将黑黑的小手一直伸到三人面前。林欣和安妮都慌了。珍妮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阵势,一面摆手让两人不要慌,一面到摊子上买了一些糖果散给孩子们,脸上是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如果一个孩子拿了糖仍然伸手向她要钱,她就用手轻轻拂一拂孩子的头,带着忍耐的笑。安妮在旁边看得感动极了,眼里闪着泪光。
从台阶走到拱门下时,安妮对珍妮说:“你对那些孩子所做的太令人感动了!你有做慈善的天赋!”珍妮很老练地笑笑说:“这些孩子都不上学,专门在街上向观光客要钱。我每次都给他们糖,给他们钱是害了他们!”珍妮的话很对,珍妮做的事情也很对,但林欣在她的表情里却读出了一种居高临下。
珍妮他们住的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宅子。房子很大,一楼是厨房,从宽宽的楼梯上到二层,是一间宽绰的客厅,地上铺着漂亮的手编草席,大厅正中是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只油了一层清漆。这客厅和通往卧室的走廊是连成一体的,并不曾隔断。走廊上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藤椅,摆着小玩意儿的木头架子之类的家具,颜色都是暗暗的。整个大厅里的光线也很暗,骤然从八月炫目的阳光下走进来,有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
林欣和安妮被领到了一间客房里。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双人床,两把木头椅子而已。窗子上镶着雕花的铁栏杆,漆成浅灰色,挂着半旧的土黄色窗帘。整个房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潮气。珍妮让两人先洗澡,过后一起出去吃晚餐。林欣和丽莎使了个眼色,安妮会意,问珍妮这客房一晚上多少钱,珍妮说:“三个美金一晚。你们可以后天离开金边前再给我。”两人都瞪圆了眼睛:这么便宜!珍妮不以为然地说“一个美金可以换四千个riel(当地货币),我们一个月也不过只有十来个美金的津贴。”
珍妮带我们去了一间很东南亚情调的馆子吃了饭,大家各付了自己的账。来这里吃饭的多是在金边工作的西方人,几乎没有当地人。吃罢饭时候已经不早,到住所林欣和安妮便早早睡了。
第二天林欣很早就起来了。安妮仍睡着,林欣于是拿了个本子到客厅里去写日记。刚刚打开本子,一只黑色的小猫跑了过来。小家伙眼睛是绿色的,瘦得皮包骨头。她对林欣的笔很感兴趣,笔尖一动,她就用小爪子去扑。把她轻轻地抱开,可一会儿工夫她又悄悄爬到林欣的腿上,伸长了脖子看着她写字。
正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昨天晚上来后匆匆见过一面,她知道这个人是珍妮的荷兰同事richard。打了招呼,彼此客气着,却没什么话讲。正尴尬着,珍妮和安妮出来了。于是大家说起今天的安排,安妮和林欣打算去国家博物馆和俄罗斯市场转转一转,还要买去吴哥窟的船票。珍妮说会陪安妮和林欣她们去买船票和逛俄罗斯市场,又说好晚上大家一起去吃饭,珍妮会介绍她的同事给两人认识。
9:3左右,两人出了大门。一个门卫站在那儿。安妮告诉他要去国家博物馆,他很殷勤地叫了moto。车夫是个瘦小的青年,皮肤焦黑,像炭。这种moto有点像流行一时的木兰,后座很长,可以坐两个人。坐在上面的乘客必须把手环在车夫的腰上,这让林欣很害羞:从来也没有和一个陌生男人贴得这么近。虽然他是那么瘦小,完全没有阳刚之气。
刚开始跑起来,林欣有些害怕。不过渐渐地就觉得这实在是这个城市最好的代步工具。金边的街道上尘土飞扬,各种交通工具在这里汇集,而尤以moto为多。在拥挤的大街上,它像鱼一样灵活地穿行于各种车辆的缝隙间。车夫身上散着浓重的汗酸气,不过林欣开始喜欢上了moto,有一点野性的兴奋。有六个人共乘一辆moto的,令人叹为观止。
林欣还看到了三轮车,和中国三轮车不同的是车夫是坐在后面的。一个纤瘦的女人抱了一大束洁白的花坐在车上,脚畔是大袋的水果和蔬菜。
国家博物馆是一幢红色的大房子,建筑的风格非常东南亚风,有着厚厚的屋顶。房子前面有两只大大的狮子,与中国式的狮子非常不同,是用一种红砖样的石材制成的。
门票是两个美金。门口有几个失去了手或腿的男人跪坐在地上,看见有人走过来,便伸出肮脏的帽子乞讨。在金边,几乎到处都是乞丐,从蹒跚学步的孩子到白发苍苍的老人。每当他们追随着林欣她们要钱的时候,她总是手足无措。但是他们是有教养的乞丐,只是伸着手,并不动粗。
博物馆简陋得不像话,展品也有限。一个瘦瘦的男导游--这个国家好像就没有胖子,有也是老外---正在用日语给几个日本客人做介绍。他的日语出乎意料地好,只是那慷慨激昂的语气像七十年代中国国产片里的“高大全”类人物。
从博物馆出来,两人顺着街一直走到了fccc (fn correspos club of cambodia)的大楼,在二楼拣了临街的座位坐下来等珍妮。
二楼是用木栏杆将四周围起来,中间是一个圆形的吧台。另有一间隔出来的小房间放着台球桌。墙壁上挂了一些照片,内容都是有关柬埔寨的,有jūn_rén,也有少女。来这里的自然也都是老外。
等了一会,珍妮来了。于是三人步行去买到吴哥窟的船票。卖船票的地方是一家名为印度支那的旅店。店堂里挂着红纸的“五福临门”,一问才知道店是华裔。
买了船票,珍妮带她们去了俄罗斯市场。小贩们见了林欣都说:こにちは!看来来这里旅行的中国人不多。
晚间她们去了一间非常有情调的餐厅。这是一座二层的小木楼,是旅店兼作饭店的。店是一个五十上下、又瘦又小的西班牙人。三人先上了二楼。小小的阳台权作客厅,随意放着六把藤椅,再进去才是客房。起居室的地上点着一盏灯,蒙着深蓝色的柬绸。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蓝紫的光里,幽暗而神秘,还是好莱坞早期电影里的东方。与此不协调的是靠门口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脑。
三人刚在阳台上的藤椅上坐下,richard就来了。他的高大把小楼衬得局促了许多。珍妮下楼去看别的同事是否来了,安妮挨着richard坐着,两人聊得很带劲。
吃饭的时候,又添了三男一女:三个美国人和一个英国人。珍妮给安妮和林欣一一介绍了。珍妮的同事大部分是医生,只有richard是做财会的。从大家的谈话里,林欣才知道richard几个月前下乡的时候感染了疟疾,才恢复不久。大家都拿richard开心,叫他“克林顿”。林欣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高大,还是因为他的为人。不过可以看出来,这个面若桃花的richard是大家相当注意的一个人。
林欣的邻座是英国人johnson。他是做疟疾防治的。四十多岁的样子,笑起来有点jaicholson 式的玩世不恭,不过人挺健谈,对林欣问个不停。
“你是日本人吗?” johnson微笑着看着林欣。
“不,我是中国人。”林欣也微笑着答道。
“台湾还是大陆?” johnson又问,还是笑容可掬。
“大陆。”林欣答,也还是微笑着。
“cool!” johnson轻快地吹了声口哨。“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来自大陆的游客!”
林欣笑了笑:从下午去俄罗斯市场的经验来看,这个英国人说的是实话。
又闲聊了几句,johnson突然问:“像你这样来自共产党国家的人怎么能去日本呢?”
林欣觉得这问题很幼稚,不过仍然笑着说:“现在都快二十一世纪了呀。”
“你怎么可能有钱去日本呢? 难道你有个sugar daddy?” johnson很认真地问。
林欣虽是第一次听到“sugar daddy”这个词,但是也猜出大概的意思,她木着脸说:“不。我自己挣的钱,拿奖学金,打工。”
“奖学金,打工”johnson重复着这两个词,好像极为失望似的。
林欣觉得脸颊热起来,那英国绅士觉察了,借口去了洗手间。他来后两人没有再交谈。
结账的时候,那机灵的西班牙店问乔纳森:你是新来的美国人吧。
johnson涨红了脸说:no! i am from uk!
除了他,屋里的人都笑了。安妮隔着桌子说:relax!
林欣觉得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