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时候来,这星期六好吗
真的只想讲讲电话,不见面比较好。
达尼埃也在这儿,叫他跟你讲。
我并不知道达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们迦纳利群岛上邻居的孩子,回瑞士来念书已有两年了。他现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吔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传过来,我的胃马上闪电似的绞痛起来了。
达尼埃我几乎哽咽不能言语。
来嘛他轻轻的说。
好
不要哭,echo,我们去接你,答应了答应了。
德莱沙现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电话,你们见见面。又问我。
不要,不想见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来,乌苏拉和米克尔我去通知,还有希伯尔,都来这儿等你。
不要真的,达尼埃,体恤我一点,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拜托你
星期六来好不好再来电话,听清楚了,我们来接。好再见
喂
什么
安德列阿说,先在电话里拥抱你,欢迎你回来。好,我也一样,跟他说,还有奥托。
不能赖哦一定来的哦
好,再见
挂断了电话,告诉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几日。你堂哥不是在维也纳等吗要不要打电话通知改期女友细心的问。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台北时太忙太乱了,没有写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准备自己到了维也纳才拉了箱子去哥哥家按铃呢十三年未见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么去哀庭根女友问。
他们开车来接。
一来一回要六小时呢,天气又不太好。
他们自己要来嘛我说。
女友沉吟了一下:
坐火车去好罗到巴塞尔,他们去那边接只要十五分钟。
火车吗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个钟头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烦人家开车。女友又俐落的说。
他们要开车来呢说好几年没来洛桑了,也算一趟远足。
我不要火车。
火车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劝我。也好迟迟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别人远路开车来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边是体恤我,我也当体恤她才是。再说,那几天总又下着毛毛雨。这么样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车去,上了车你便打电话过去那边,叫他们去巴塞尔等我,跟歌妮讲,她懂法文。我说。
可是我实在不要去上火车,我怕那个梦的重演。
要离开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着一杯热茶,把脸对着杯口,让热气雾腾腾的漫在脸上。
女友下楼来,又像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你今天就穿这身红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梦来,怔怔地望着她出神。
午间四点那班车实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对我喊着:快你先去,六号月台。
我知道是那里,我知道怎么去,这不过是另外一次上车,重复过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冲上车,丢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车踏板边去,这时我的女友也朝我飞奔而来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递上票来。这时,火车已缓缓的开动了。
我挂在车厢外,定定的望着那袭灰色车站中鲜明的红衣梦中的人,原来是她。
风来了,速度来了,梦也来了。
女友跟着车子跑了几步,然后站定了,在那儿挥手又挥手。
这时,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话:再见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一旦她说了出来,仍是惊悸。
心里一阵哀愁漫了出来,喉间什么东西升上来卡住了。
难道人间一切悲欢离合,生死兴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数吗
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后一次听中文,以后大概不会再说什么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见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梦中去,你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这不过又是一次心灵与心灵投契和感应,才令我的女友说出梦中对我的叮咛来。事实上这只是巧合罢了,与那个去年大西洋小岛上的梦又有什么真的关连呢
车厢内很安静,我选的位子靠在右边单人座,过道左边坐着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后面几排有一个穿风衣的男人闭着眼睛在养神。便再没有什么人了。
查票员来了,我顺口问他:请问去巴塞尔要多久两小时三十三分。他用法语回答我。
我不说法语呢我说的却是一句法语。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仍然固执地再重复了一遍法语。
我拿出唯一带着的一本中文书来看。火车飞驰,什么都被抛在身后了。
山河岁月,绵绵的来,匆匆的去。什么什么人在赶路不会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梦里,已被指定是这一条了,我只是顺着路在带着我远去罢了。
列车停了一站又一站,左边那对夫妇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好似只有我,是驶向终站唯一的乘客。
身后有几个人走过来,大声的说笑着,他们经过我的身边,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梦幻中的三个兵,正目光灼灼的看着我,草绿色的制服,肩上缀着小红牌子。
看我眼熟吗其实我们早已见过面了。
我对他们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怀好意的笑着。心里却浮上了一种奇异虚空的感觉来。
窗外流过一片陌生的风景,这里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还有湖水的故乡。大地挣扎的景象在这儿是看不见的,我反倒觉得陌生起来。
难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过怎么样的风景吗没有,其实什么也没有熟悉过,因为在这劳劳尘梦里,一向行色匆匆。我怔怔的望着窗外,一任铁轨将我带到天边。
洛桑是一个重要的起站,从那儿开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个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永远一个人了。我是那么的疲倦,但愿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
车厢内是空寂无人了,我贴在玻璃窗上看雨丝,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么人又在向我传达着梦中的密码,有思想叹息似的传进我的心里,有什么人在对我悄悄耳语,那么细微,那么缓慢的在对我说苦海无边我听得那么真切,再要听,已没有声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里轻轻的回答着,那么小心翼翼的私语着,你好在交换着一个不是属于这个尘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顿时化作漫天杏花烟雨,寂寂、静静、茫茫地落了下来。
然而,春寒依旧料峭啊
我的泪,什么时候竟悄悄的流了满脸。
懂了,也醒了。
醒来,我正坐在梦中的火车上,那节早已踏上了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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