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不把她带走?我能把她带走的!可是我不能!这是康迅最后的思想,它像一颗流星穿过了康迅的脑际,飞远了。
“再见了。”康迅尽量微笑着,向后一步一步地退去。他身旁的人自动为这个泪流满面的男人闪开一条路。他退远了,人流又一次淹没了康迅。王一看不见他了。而后,王一的目光越过重新在他们中间经过的人流,看见了康迅高扬着的手臂。
王一突然冲进人群,闪过一个又一个身体,奔到康迅跟前。她一分钟也没犹豫,扑进了康迅的怀里。
他们没有说话,没有亲吻,他们只是紧紧地拥抱,默默无声地流泪。
一分钟后,王一轻轻地从康迅的怀中滑出来。康迅顺着她的肩膀找到了她冰冷的双手,紧紧握住。
“一切顺利。”王一说。
“保重。”康迅说。
王一知道这是最后的,她向后退去。康迅张开自己的手掌,王一的手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掌心消退。这是她最后还能触摸的,绝望像刺一样扎进王一的心里。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康迅的掌心深深地划下去。
康迅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这是两双手分开前他最后的感觉。他抬头看着王一跑进了人群,然后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有一道渗出鲜血的划痕。
“请出示您的机票。”
“现在不。”康迅斩钉截铁地说,说完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喧嚷的人群。王一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一年的早春像冬天那么寒冷,该从海上吹来的暖风姗姗来迟。也许是因为寒冷,那些即将死去的人也竭力拖延着,不愿在寒冷的春天扬起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手臂。就像龙山公墓的一个工人说的那样,死人的事似乎不再发生了。龙山公墓新落成的遗体告别大厅和户外追悼园最近突然不如往日那么繁忙。
但是死人的事的确时刻都在发生着。刘军提前很多时间赶到龙山公墓,希望能碰到尹初石。他去了几次尹初石的住处,他都不在。可是公墓这儿空旷得出乎他的意料。他看看表,离预定的时间只差十分钟了,但既没有车也没人。他像两个站在遗体告别大厅门口的工人打听,两点钟的追悼会是不是如期举行。其中的一个工人打量一下刘军,然后说:“来看热闹的?”
刘军被他的话噎住了。
“今天下午一起烧俩儿,少见啊?”刚才说话的工人对另一个工人说。
“怎么回事?”另一个工人间。
“fù_nǚ。”
刘军感到说不出的厌恶,这个工人的职业让他失去了很多人之常情,刘军无法习惯这些。
“改成三点了。”那个工人在刘军背后大喊了一声。
刘军一个人绕到公墓后面新开辟的墓地,一块块崭新的石碑耸立着,有的石碑周围围着一圈松枝。刘军第一次感到死亡离他如此之近,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结局,有一天也会只剩下一个名字被人刻在石碑上。然后由他的女儿付钱,让他的石碑也立在这儿,和别的石碑一样:一个名字,两个日期。这便是生和死。刘军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对他一直津津乐道的生活表示了怀疑。人活着的过程,从生的日期到死的日期,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庄严,不过是匆匆走了一遭,此外还有什么特别的么?想到这儿,他甚至对小乔这么年轻就死去了产生了几分妒意,她至少留下了一个青春美好的形象。对于还活着的认识她的人,她永远是年轻的小乔。
载着小乔和她父亲遗体的面包车带领着一个长长的车队徐徐开进了公墓的院子。汽车的马达陆续都熄火了。接着是叽叽喳喳的人声。刘军走过来,在人群中穿梭了一圈儿,没有发现尹初石的踪影,多少放松些。他碰见了一直给他通风报信儿的那个女人。她说,没想到刘军也来了。
“我从前认识小乔他爸,我对他一直挺尊重的,所以来看看。”刘军敷衍着。
“你看那个人,”这个女人指着李小春对刘军说,“他是小乔从前的男朋友。小乔死后的事全靠他张罗了。我不认识他,听说脾气不太好,但我看人不错,至少比后来那个姓尹的家伙强,不是因为姓尹的那家伙,也许小乔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停顿了一下感慨地说,“女人啊,碰上一个好男人一辈子就什么都有了;碰上个坏男人一辈子就什么都完了。”
“什么样的男人是好男人?”刘军漫不经心地搭了一句。
“像你刘军这样的差不多就是好男人。”
“行了,你别再夸我了,在火葬场你这个夸法对我来说危险呢,也许能把我夸进去。我宁可是个坏男人,想多活几天。”
“别太自信了,也许你老婆没有一天不骂你是坏人。”
“她明知我坏,可就是不远走高飞。行了,说点正经的,怎么个程序?”
“先是遗体告别,然后是追悼会,对了,现在又时兴叫葬礼了。”女人说。
这时一个男人朝站在外面的人摆手,他说:“现在排好队,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
人们沉寂下来,陆续地低着头走进遗体告别大厅。刘军立刻感到十分压抑的气氛弥漫过来。临到他走进去的时候,他回头张望一下,在他身后大约还有十五六个人,他相信他看清楚了,没有一个是尹初石。
哀乐仿佛是由y间飘过来的音乐,它能把人立刻与现实生活隔断,从而进入一个特定的只能是面对死者的境地。刘军因为哀乐带来的气氛难过地低下头,他随着人流缓缓地朝前挪着步子,还没有抬头朝遗体方向看一眼。
刘军听见了哭声,最先进入大厅的人们已经走到遗体跟前了。这哭声不同于至亲的陶嚎,但低沉得使人透不过气来。刘军终于也接近了停放遗体的花丛。两个人躺在鲜花丛中,fù_nǚ俩十分相像的长相,小乔经过修饰,整个面部着妆十分淡弱,因为尸体在太平间停放过久,小乔惨白的脸色中透着几分淡绿。她安详地闭着双眼,仿佛已经安干命运的安排,绝不再做任何挣扎。但是父亲瘦削的脸尽管经过了修饰,仍旧十分痛苦。他的嘴微微张着,好像依旧在呼唤着女儿;他的双目也微微开启着,好像永远也不能相信女儿死去的事实。
这一切都过于触目,刘军虽然从未见过这两个死去的人,但是心仍然刀绞般的疼痛。泪水流出了他的眼眶,fù_nǚ俩一起走向来世,这太惨了,没有任何人能够无动于衷。
刘军在遗体面前深深地低下头,然后他经过小乔以前的男朋友身边,刘军看一眼这个男人,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站在遗体前,他的双臂上分别戴着黑孝,胸前别着白花,腰间扎着白布。刘军又一次感到揪心的难受,说不清这难受是为谁,为死去的人还是为这位站在死者旁边戴孝却与死者不太相干的男人?!
随着人们一起刘军走到了临近出口的地方,在他还准备往门外走的时候,他又回头朝遗体那儿望了一眼,仿佛还要证实一下他们的死亡。可是刘军看见了走在告别队伍最后的一个人——尹初石。
刘军连忙躲到旁边,让其他想出去的人通过。可是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尹初石。他看着尹初石的脸颊浓密的胡须,猜测着这段时间他可能在的地方。尹初石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前的什么地方,因为他正在经过遗体,却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去看。刘军心里因此产生一种令人恐惧的预感,他想不出尹初石到底想干什么。
尹初石接近了李小春,刘军的心立刻悬了起来,好像刘军正在接近令他恐惧的根源。李小春低着头,当尹初石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并没有认出来。刘军松了一口气,他看见尹初石衣服里好像揣着一个很重的东西,他的双手在衣服下摆下托着那个东西。不管他拿着什么,他只要再向前走几步,就能平安无事地不惹任何麻烦地离开这里,刘军想到。
尹初石好像看穿了刘军的心思,而已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他突然站住了,然后转过身,背向人群行进的方向,在离李小春两三步之遥的地方站住。尹初石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大水晶玻璃花瓶,向小乔俯下身去。他想把这只花瓶放到小乔的遗体旁,但在他刚俯身的时候,李小春已经冲到他面前。李小春揪着尹初石的衣领,迫使他双手托着花瓶又站起来。
“你还有脸来这儿,你这个流氓!”李小春说话时双唇颤抖着。不知内情的人都站在原地观望着,不知出了什么事。刚才主持追悼的戴眼镜的男人走过来,询问出了什么事。
“他就是害死这两个人的凶手。”李小春松开一只手指着尹初石的鼻子吼叫着。
人群哗动了,多数人明白了,尹初石的身份和他在这场悲剧中扮演的角色。责骂声立刻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骗子!”
“臭流氓!”
“杀人犯!”
“让他偿命!”
“去法院告他!”
“道德败坏!”
刘军立刻朝尹初石的方向运动,但是人们紧紧地将李小春和尹初石围在中间,刘军很难通过,他只好小声祈求,才挤到了前面。
李小春依旧用双手抓着尹初石的衣襟,不住地叫骂:“你应该死在她面前,懂么?!”
尹初石晃动着身子,试图挣脱李小春的手。
“干嘛?你还想动手是么?跪下,你跪下向乔乔请罪!”李小春说。
尹初石突然用花瓶自下而上地将李小春掀翻在地,然后迅速俯身将花瓶放在小乔的身边。在尹初石还没重新直起腰的时候,几个围在近前愤怒的男人已经抡起了拳头,包括重新爬起来的李小春,他像不久前一样,用脚狠命踢倒在地上的尹初石。
戴眼镜的男人和刘军一起过来拉架,男人们很快住手了。倒不是因为刘军的劝阻,而是他们觉得戴眼镜的男人说得有道理:这儿不是打架的地方,如果你们对死者还有一份同情的话,就该立即住手。
尹初石躺在地上,鲜血从他的口鼻中不停地流出来,刘军小心地扶起他。刘军担心他的四肢又像上一次一样给打坏“我没事。”尹初石轻声说。
“跟我出去吧。”刘军也压低了声音说。
“等一下,我跟她说一下。”尹初石说完挣扎地站起来,试图接近小乔的遗体。
李小春从后面将尹初石揪住,他说:“离她远点儿,你这条臭狗。”
“是你不是我。”尹初石说了一句含义不清的话,但充满了蔑视,这无疑又激怒了李小春。他朝刚才动手的几个男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扯着尹初石朝外走,刘军也被裹挟在里面,他听见尹初石说了一句:“以后见。”
男人们来到遗体告别大厅外面的空地上。刘军立刻站到尹初石前面,他摆摆双手,示意男人们给他一个说话机会:“听我说,朋友们,别动手,先别动手。我非常了解尹初石,他心里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难过。相信我说的话。如果他有什么过失,让他自我惩罚好了,这比动手更残酷。”
刘军的话似乎在李小春之外的男人那儿引起一些共鸣,毕竟来的都是知识分子。
“你少废话,你算老几啊,你替他说话?你看过小乔的遗书么?你看过小乔他爸读这份遗书的样子么?老头儿心都碎了。”李小春说到这儿哭了,转而更加愤怒地指向尹初石,“都是他害的,你这个凶手。”说完李小春又一次冲向尹初石。刘军阻拦他,但另外几个又被李小春的话打动的男人扯住了刘军。
李小春几拳便将尹初石打翻在地,因为尹初石根本不还手。另外的男人见此情景,只是拉住刘军,并没有做更过分的事。
“你说,你为什么要害死她。”李小春跪在地上,揪着尹初石的衣领,将他的头往地上捶。
“我没有害她,我爱她。不过,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滚开。”尹初石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十分吃力,因为他的嘴唇已经被打肿了。但他说得十分威严,大有几分气势,他对李小春的蔑视甚至也不能因为死亡而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这使得李小春发疯了。
已经围拢了不少人,但殴打的局势似乎一直在由最里层的几个男人控制着。其中有一个男人对李小春说:“别打了,他已经不还手了。”
但是李小春却更疯狂地朝尹初石的头部抡拳头。
“如果你们还有一点人性,就该拉开他。”刘军差不多在吼叫了,因为他看见尹初石已经昏死过去了。
刚才劝李小春住手的男人走近,准备劝阻李小春,但好像从地上突然长出来的一个女人一阵风似的刮过来,先于这个男人扑到李小春的身上。
“别打了,我求求你,别打了,”她一边哭嚎着一边扯李小春的衣服。
“滚开。”李小春甩掉这个女人,但她又扑过去,跪在李小春跟前:
“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别打了,他是我丈夫。”
李小春抡起的拳头停在了空中,然后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哭了,然后起身,有两个男人走近他,搂着他的肩膀一同离开了。
接着其他人也逐渐散去了。刘军走近王一,蹲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恨自己没能阻止这一切。
尹初石醒过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妻子。刘军看见王一将丈夫沾满血迹的右手轻轻搂进怀里,满含热泪朝丈夫俯下身去,她说:“跟我回家吧。”说完,她的泪水滴到了尹初石的伤口上,刘军看见尹初石因此下意识地抽动一下,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尾声
楼前的院子里有一棵很高的栗子树,它也是这个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每到秋天,它繁茂的叶子便渐渐地黄了。如果有阳光,从窗户望出去,金灿灿的。
现在却已经是深秋了,漂亮的黄叶子纷纷飘落下去,有时是几十片叶子同时朝下落,谁也不能不说这是令人难过的景象,因为它们是那么漂亮那么灿烂的黄叶,又有谁知道它们匆忙启程之前是否选好了自己的归宿。
渐渐地树木光秃了。昨天还剩在树上的几片黄叶让我想起了一个作家讲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奥勒和特露法”,这也分别是两片叶子的名字。他们是两片相爱的叶子,秋天他们看见别的叶子纷纷落下,便知道这也是他们逃脱不了的命运。
特露法说,我的日子快到了,不过你要坚持,不要轻易撒手。
奥勒说,如果你落掉,我也和你一起落掉。我绝不愿做树上最后一片孤独的叶子。
待露法说,不,你要坚持……
说着奥勒先被风吹落了。
特露法难过极了,她请求树干,请求风把她也一起带走。可是它们并不理睬她。
我不知道这两片叶使您想起了什么,它们使我想起了人,想起了那些相爱的情人,结婚的爱人以及还在互相寻找中的男人女人。有时他们中的一个像叫奥勒的那片叶子一样,独自一个先离去了,留下另一个任凭生活的风雨肆意地摆布。有时我想这个世界上一个心灵无法真正地帮助另一个心灵,就像两片叶子一样。心灵是那么独立和神秘,以至于另一个心灵难以接近。
当王一扶着满脸鲜血的丈夫朝家走去的时候,被一种异样的激动推逐着。她觉得从身边的男人身上获得了巨大的力量,无论接下来的生活还会有怎样的困难,她都相信自己有能力面对。不知为什么她丝毫不担忧,不恐惧,觉得自己无比高大,像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
尹初石渐渐地养好了伤,他变得少言寡语。临上班的前一个晚上,他激动地握住妻子的手,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说不出来,心中盛满了对妻子的敬重。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们都获得了血一般的教训。从今以后,我们可以好好地在一起生活,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王一对丈夫说。
丈夫心中又一次充满对妻子的感激之情。他走进报社大楼的第一件事就是辞去了主任的头衔。上班下班,偶尔买菜做饭,女儿放假了,女儿又开学了,时间以平平常常的面目向前移动着。但是尹初石却常常感到这平静之下的某种压迫。他常常在梦中梦见小乔被汽车撞倒,总是在汽车辗过小乔身体的瞬间大汗淋淋地醒来。他不敢对妻子说这些,他小心地回避着一切能让王一想起小乔的事情。他和妻子做a时努力回忆从前的细节,尽量不让王一感到与从前有所不同。他每次从邻居的目光下经过时,都希望立刻搬到一个没有邻居的地方。他也希望女儿尽快考上大学,因为他常常从女儿的目光中看到这样的句子:你已经被原谅了。
总之,他必须忍受这样的现实:那就是他的隐私变成了人所共知的一件事。这件事的后果是两个人死去了。每当他想到他已经无法从人们的记忆中抹掉有关他的那一部分,他必须永远和这种现状生活在一起,而且要小心翼翼地和别人活得一样时,他都感到窒息般的难受。但是时间是伟大的,它让任何令人无法忍受的痛苦逐渐失去效力,然后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最后一切都将归于平静,就像生活的本来面目那样。
时间无疑很好地帮助了尹初石和他的一家人。几年后,甚至有人说他们是令人羡慕的夫妻,日子过得那么平和。王一的婆婆临终前曾拉着王一的手,认真地问道:“告诉我,你满意么?”
王一点点头,当她看见婆婆的目光转向了尹初石,便和其他人一起出去了。只剩下母亲和两个儿子。她问她的大石:“你还爱她么?”
“谁?”儿子被母亲临终的问题吓了一跳。
“你的妻子。”
“我非常尊敬他。”儿子说。
“这就够了。”母亲放心地闭上眼睛,告别了人世。
亲爱的读者,前面我写下的当然是尾声。应该说它是这部小说的尾声,但不是尹初石和王一真实生活的尾声。作为他们的邻居和贾山的前妻,我目睹了尹初石和王一生活变迁的过程。我觉得我应该都说出来,这样才对,才公平。可是对谁公平呢?
我也说不好。
事实上,尹初石和王一回到家之后,王一马上给我挂了电话,我给尹初石处理了伤口,我对刘军说,那些人还算是手下留情,都是皮r伤。
接着尹初石整整睡了二十多个小时,之后他吃了很多东西,然后又睡了。再一次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出门了,脸上还带着敷料。回来之后,王一说,他一个人坐了很长时间,不说话。
很简单,尹初石的确因为所发生的一切敬重王一,她人格的力量闪烁着光辉。但他并没有借着这份敬重与妻子共同走完余下的路程。他像那片叶子一样独自一人先启程了。他留给王一一封信,信中他称王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