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玲玲那焦躁不安的身影,让我胸口一阵汹涌澎湃,昨夜没有消化完的东西从嗓子眼涌上来,像暴雨一般喷洒在空中,飘落在我即将离去的故土上,我看见喷洒时那一刻的虹,紧接着,又是几口。
天啊,我的头晕,我的胃在翻滚,我还没吃早饭,我难受得想死,我想要从车窗跳出去,甚至动摇了我飞翔的豪情壮志,我趴在了车窗上,不停的嗷嗷狂吐,已经吐不出东西了,还是想要吐,我很想死,死了一了百了。
有人拍我的背,我不敢回头,我难受,没有力气回头,我听见她说话时,我知道她是那么风韵迷人的卖票妇女:“幺儿呐,你怕是从来没有坐过车哦,李八字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出去玩呢?你不是马上要讨婆娘了嘛,看到你这个样子,真是焦死个人哦。”
我又听见她对车厢里的人说:“知道吧?这是李瞎子抱养的儿子,李瞎子你们知道的吧。”
我快要死了,我不想回头看他们的表情,太丢人了,怎么会被认出来呢?我的神又一次被连续的凌辱了,我是一个瞎老头的儿子,他们认出我是瞎老头的儿子了,我想撞死在车窗上,可是我没有力气。
妇女递给我一把纸,唉声叹气的走了,我的耳朵总算是清静了,我的神好些了,我的胃平静一些了,我有回头的力气,可是我不要回头,我不想看见他们的眼神。
刚恢复一点力气,泪水又飞出来了,老天爷真是不让我有片刻的安宁,肖玲玲又出来了,她正往镇上的方向慢慢走着,她又飞快的跑上山顶,红日照着她的脸庞,阳光笼罩着她的窈窕轮廓,她是仙女降临在人间,她是王母娘娘的亲女儿,而此刻,她焦躁的目光刺破苍穹,她不安的脚步在山顶来回的跺,似要把土地爷从地下跺出来,问问土地爷,她爱着的男人去哪里了?为什么还不回来?那是她最放心的人,她无所保留的人,她百般呵护的人,可是却看不见熟悉的身影。
她又跑向更前方的山头眺望,她已经预感到不好的事情,她知道从镇上到家里的距离,知道来回所需要的时间,从小贤惠的她知道卖纸烛的店就在石桥的旁边。而红日已经变成金黄,虽然红日此刻躲在了乌云背后,但能看出红日已经几丈高了,如果他的男人没有出意外,加上她已经前进的距离,此刻应该早已相遇。
肖玲玲已经急了,她在通往镇上的路上飞奔起来,冰寒的大地上发出她急切的脚步声,速度如洛神飞翔,她怕御寒的毛拖鞋拖累自己寻找男人的速度,把拖鞋脱下来一手一只拧着,甩开臂膀,赤脚在冰冷的大地上继续飞奔,来不及喘气,来不及思量,一口气奔到石桥旁的纸烛店。
面对肖玲玲上气不接下气的问询,纸烛店老板和善的表示没有见过我,肖玲玲手拧着拖鞋,眼睛在嘈杂的人群中搜索,她相信我一定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新年里个个人都是喜气洋洋,只有肖玲玲不安的赤脚站在桥头,她左顾右盼,以前不大的小镇,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城市,怎么也搜寻不到熟悉的身影。
在我“啊啊啊啊啊”的呕吐时,脑海中的画面暂停了,老天爷终于暂停了,我已经吐得没有任何力气了,老天爷,快别放那些画面了,我受不了啦!我的泪水快要把我抽干,我快要虚脱成一具干尸,我的灵魂也快要离开我的身体了。
老天爷,你不能把肖玲玲赤脚站在桥头的身影,暂停在我的脑海里啊,石桥头的千年黄果树啊,该是你使出法力的时候了,快让肖玲玲回去吧,让她看我枕头下的信,我是一个有道德,有修养的少年,我会走得光明磊落的。我上过学,虽然我还是一个少年,却看过中国文学、外国文学、武侠小说,那些大侠们也会在走之前留下一封信,虽然我现在还不能像诸葛亮一样,给他要交代的人留下神秘高深的锦囊,但我也会像大侠一样留下信的。
天那么冷,大新年的,千年老树,您快施展法力吧,别让她赤脚站在冰冷的石桥上了,等我回到家乡,一定给你系上红丝带。
千年老树显灵了,肖玲玲看见大树下熟悉的背篓,她慢慢的,小心翼翼的走近背篓,怕自己看错了而难为情。她走近背篓,反复观看,是的,是熟悉的背篓,背带上还系着她亲手编制的虹。
肖玲玲把手伸进背篓里,在背篓底部看见一张平铺的纸板,上面写着:对不起,我走了,信在枕头下。
是的,是我写的,那张纸板从新年一直在背篓里,作为垫着背篓底部用的,我在肖玲玲让我保管红包后增加的,我说要让背篓底部容易清洁。这不能不说我对陶春兰缜密的态度遗传得很好,我的计划是天衣无缝的,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就像诸葛孔明为每一场战役的心策划。
你们不要埋怨我心机太重,认为一个少年应该保持纯真,尔虞我诈、心算计不该是少年的行为,可是你们一定听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况且我这个被人抛弃的穷孩子。如果我不如此缜密,我可能活不到现在,可能在悬崖上捣野蜂巢时摔死了,可能在几十米深的水库淹死了,可能在偷瓜果时被人抓住打死了,可能在井边提水如香妃一般坠井了……
总之农村是一个比惨狼虎豹还可怕的地方,四五岁开始,我和我的一母同胞们一样,没有大人看管,他们有干不完的活,没有时间看管自己生下来的孩子,能不能活到成年,一看老天爷安排,二看自己的运气,三看命够不够硬,然后在一次次危险中学会了缜密。
六岁开始洗衣做饭,七八岁开始去井里提水,六岁开始喂猪、喂鸡、喂鸭,四岁开始割草捡柴。哪里是悬崖,多摔几次就知道,没有断胳膊断腿真是好;哪里的水深不会淹死人,喝个饱就知道……这不是吹牛,也不是有意说大话,更不是语文老师教的夸张手法,这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农村穷孩子的生活,运气真是好,虽然我们瘦小枯干,蜡黄无神,可是我们命够硬、运气够好、老天爷保佑,我们长大了,我们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了。
我这个少年的一切反常如变异人一般,都是穷日子给逼的,所以才那样缜密。
我吐够了,泪水快干了,我的脑子有片刻清醒了,老天爷开始继续给我看不愿看的画面,我的脑子一清醒,画面就更加清楚。
纸板上的字确实是我写的,是我在写完红丝带后写的,我知道那树下有笔,我知道没人敢拿走老树下的背篓,小镇人民当那颗树是老神仙。
肖玲玲反复念叨:“对不起,我走了,信在枕头下面。”
念叨着,念叨着,肖玲玲把拖鞋扔进背篓里,她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疯了一般的背起背篓往家跑,她的反常行为,吓坏了沉浸在新年喜气洋洋气氛中的人,大家对她敬而远之,像看一个神经病一样,确实是一个神经病,这么冷的天,如此漂亮的少女怎么会赤脚奔跑呢?又不是陶春兰家的孩子,只有他们家才有这样可怜的孩子,在新年里不穿鞋。
肖玲玲奔跑得如我坐的这大客车一样快,还要快,风声呼呼的在她两侧后退,大山、庄稼地、路上的人……一切都在后退。她不理会别人的目光,不理会背篓里哐哐当当的拖鞋蹦跶,乘风破浪一般使出全身力气前进。泪水在飞洒,比我还飞洒得厉害,我没有哭出声音,她不管不顾的放声大哭,那悲泣之声让山野陷入沉默,让麻雀不敢叽叽喳喳。
她冲进院坝里,把背篓摔了出去,两只拖鞋翻滚而出,她赤脚蹬蹬蹬跑进已经没有我体温的房间,以奥运会跳水的完美姿势从门口蹦到床上,把枕头掀翻在地上,抓起枕头下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时小心翼翼,信的那种叠法是我跟别的同学学的,我教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