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温警告:投放通道已开启,距离外层结构达到融毁极限还剩四分钟,实验室即将受损,请尽快投放契机,请尽快投放契机……”
在嘈杂的背景声中,柳怀音差一点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到……家?”但随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的语调不急不缓,向他补完了他对她的所知中,那些令人不解的部分。
“十一年前,居罗各国尚与北越交好,大使胡秉戎率我与一班同僚前往居罗,受邀前去居罗联邦之首良余国,取回多年前被北越先皇‘赠予’居罗的宝剑,鞘剑离苦……”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北越先皇赠送居罗离苦剑的缘由么?那个故事是真的,那个千辛万苦把恨别剑从居罗偷回北越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兰烟。她本是天枢策命府的细作,被派往居罗做这件事是为挑拨夷越纷争,谁知会与我父亲一见钟,再也没回到南祁……”
“三十年前,就在我出生后没有多久,这件事东窗事发,我父母被双双处死,我姐姐与我从此失散。”“离苦与恨别,算是我父母的遗物,他们因此而死。大概是冥冥中有所注定,这两把剑后来又回到了我的手中。现在,则是四把俱全了。”
“居罗人之所以争夺离恨明缺,是因为他们相信早就四把剑的原本那一把,是他们神明的遗产,汉人也同样。因为夷汉信仰的神明根本就是同一个,而这四把剑合一之后,其实只是一把钥匙。一把……帮助我回到这里的钥匙。”
当然,他想,他从来不敢问她的真正份,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感觉得出来。这个救助了自己的人,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寻常。她一直装作神经兮兮,或许只是为了让自己更贴近一个作为“人”的形象,来取信于其他人。
“夜随心只是我其中一个化名,”她说,“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名字。不仅是这辈子,往前十万多年,我已在这个世间辗转过数千次。我有过无数的名字:叶飞鹞、宋蝉、陈谣……而櫾君,是我最初的名字。”
他恍惚间想起梦里的所见所闻,他在梦中听过这个名字!
“所以你果然是……”他激动万分,又不敢置信,“这是真的吗?!”
她模棱两可地回答:“你相信我是什么,便认为我是什么。”
但他真的信了,还为此掏出了怀里的小本子,一边嘀咕道:“你得再给我签个名……哎我笔上哪里去了……”
她一愣:“嗯,也是,我看中的正是你这一点:虽然偶尔敏锐,但总体来说,缺心眼儿。”
“……”
她看出了他的不满,便解释道:“听说过遥山的人,都会依照对其所知的程度受到相应程度的污染;来到遥山的人,更是会为遥山吸引无法自拔,继而断送命。但你不同,你是我精心寻找并挑选出的那一个,不过也让我足够惊叹,你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你将是真正用自己的意识离开遥山的第一人,并且将这里的秘密告知于天下:遥山中真正的宝藏,是一座古文明残留的遗迹。明朝距今实则有十万多年,而本世代建立了祁国的第一批人类,正是被刻意创造出、被灌输了接续明亡记忆的试验品。”
他从这一长段的打破认知中截取了几个关键的信息,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我是离开遥山的第一人?那你呢?”
“我作为人的寿命本就所剩无几了,这里将是我的终点。”
“我不要!你不是还在那里吗?!要走一起走……”
“小子……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从今开始,你得自立了。”
他试图徒手拨开那道合拢的金属的大门——当然,凭他是自然无法打开的——而就在这时,他所处的这整个“金属屋子”忽然向上拉起。
他在上升,他想,并且因为这个动静不由自主地摔了个股墩。
当然,他到最后都只是个没什么用的人。
“别尝试了,你救不了我的,管好你自己。”
她这样在画面里叮嘱着,另一手在画面外作着:“记住,不要答应任何突然出现在你耳边的低语……还有,出山后要多吃海带。”
随后,她注意到了他的表,还有满脸的泪水。她不由不解道:“哭什么,我可是真正利用了你的,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心呢?”
“因为……因为……”柳怀音本想说一些诸如“人也是有感”之类的废话,但转念一想,这类煽并不是适合她。
“你不是神吗?!”他抱着一线希望,脱口而出,“神是无所不能的!你会变成一个什么羽化飞升对不对?”
她便笑了:“小子,神没你想得那么伟大。死就是死了,凡天地间有形之物,皆有湮灭之。否则,丹山苍羽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世间散播关于遥山的只言片语,用人们对他的遐想和信仰来维系自的存在……”
她顿了顿。
“但是,你若希望我还保留一线生机的话……”她说,“用你的认知,为我再写一次传记吧——柳听溪!”
画面突然切断,画面中又弹出了那个之前滔滔不绝的男人。
而这一回,无论他对着那画面里的男人如何怒吼,宋飞鹞的影都再不会出现了。
……
“警告:当前室内辐量为,12希沃特。该剂量导致的辐病症状为:内脏破坏,出血坏死,人员将在两到三周内死亡,当前无特效药。请室内人员穿上防护服,距离外层结构达到融毁极限还剩两分钟,实验室即将受损,请尽快投放契机……”
无定道人坐在墙边,他的前方不远,是仍然抱着那个光柱不松手的张帮主。他的脸已经完全溶了,血呼啦与地板粘作了一体。而他那几个手下,还在积极地想办法打开那扇厚重的金属大门。
无定道人向她道:“宋姑娘,我们……是否也会变成如他一样?”
她站到他面前来:“得了辐病的人,即便出去了也是治不好的,而且你受的剂量太大了,还会染给别人。”
“也就是说,今在场之人,皆要殒命于此……”
“道长还有什么遗言吗?”
他无力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狐疑道:“你真的……是那位遥山之神吗?”
“道长是修道之人,佛道之理大抵相同,可知境由心造?”她说,“你的心中既然已有答案,又何必再问呢?”
“所以你果然只为引我们进来么……”
她转言道:“一年前,我确实到过巫山,但当时我没有进入这里。”
“为什么?”
“还记得在那座山崖上,所见到的仙桥吗?那座所谓的仙桥只有深入了解过遥山的人才能见到,而且在每个人的眼中,其实都是不一样的。道长当时看到的是什么?”
“是……普通的一座木桥……”
“修道之人,心朴实,可以理解。道长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
“四年前一役,我的体受到几次重创,从那时开始,我的人逐渐流失。从此以后,我眼中的世界,就跟你们不同了。我能直视人魂,读出人心,你们眼中是人,我眼中可能是兽或其他光怪陆离的东西……”她抚上那半张铁面,”“所以当我看到那个黑洞的一刻,我便知道了,那是我心灵的映,是我被毁去的这半边右脸,以及失去过的所有一切……”
无定道人在她的诉说中,神识逐渐恍惚,仿若处一片荒漠,看得到边种种……他能听到耳边的厮杀,以及一个女兵最后的挣扎——然后骤然地,他又跌回现实,那刚才所见的,便好像只是一个短暂的梦境了。
他想,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想起,他从来是敬仰方显茂的。他不仅是敬仰着他,还有北越西北边陲众将士。可惜他们不在一国,立场不同。曾几何时,他也想先士卒,保卫汉地……他怎不知呢,若非有北越将士,居罗早已南下。然而现实中的他,空有一武艺却一辈子龟缩于南方乡野之中,终究是辜负了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