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岚仰着头,盯着天花板上的纹理,灯管闪烁令他浮想联翩。他愣了一下,说道:“我……我今天回不去……可能要明天了。”
两人沉默了良久,但此时的无声胜过有声。
杨岚知道,胡亚萍一定有些失望,但她不会明说出来,从来不会。作为一个分局局长的女人,她早就学会了忍耐——只是,忍耐总是令人难以接受。杨岚半张着嘴,想要赶紧说些什么,却感觉各种复杂的思绪积压在心头,堵住了言语的去路。他不想让妻子难过,不想让她担心。他好想把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都告诉她,跟她说,自己正为未来而担忧——整座王安城的未来。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说。他在执行的是事关全城市民性命的大事,可不能轻易地吐露其中的苦楚。
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芷妍……芷妍她还好吗?”他终于找到了话说——女儿总是个话题。杨芷妍,那是他们女儿的名字,是他们最爱的名字。念起这三个字来,一切困难都可以挺过去。
胡亚萍的声音显得有些冷,她一定是累了:“她没事啊,挺好的……你忙你的吧。”
“……好。”杨岚低着头,说了这个字。走廊里现在空空荡荡的,几乎所有人都去忙了,没有人停留在这里耽误时间。杨岚的这声“好”,在走廊里转了一圈,又转回到了他的耳边。他真的疲惫到了极点,心理的防线在那一刻突然有些崩溃。他的眼前逐渐浮现出女儿的房间:橙色的暖灯,满处的毛绒玩具,书柜上各式的挂件,以及女儿正在床上安然地睡眠。无数次,杨岚在深夜回家,都要悄悄打开那个房间的门,看一眼自己的女儿。他多爱她,想要她一直沉浸在平静美好的状态里,一生幸福。每次看着她的眼睛,闪亮着智慧和善良,杨岚便觉得,与其说自己在守护这座城市,不如说自己在守护那双眼睛。“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那首歌唱得真好。如今这复杂而险恶的王安,那双许久未见的眼睛,居然成了杨岚疲惫之中最坚实的执念。
也是这些年吧,杨岚总是东奔西走,忙个不停。妻子怎么说也是知情理的女性,可以对此表示理解。他一个位居局长之位的,有时候忙得几天都回不了家,其实都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鲜少有机会回去时,也几乎到了家就要闷头大睡。妻子会很累,很无助,但她毕竟是个成年人,是个成熟的母亲。杨岚把家庭当作疗伤之地,妻子忍着苦楚也能负重生活。
可女儿就不一样了,她需要的是陪伴。前些天,杨岚看到一则留守儿童的新闻。“父爱的缺失”,“孤独带来的影响”,这些话题令他思考。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明明是在城市里,明明离家也并不远,自己的女儿有时却也像个留守的孩子一样。若不是胡亚萍牺牲掉自己的工作,来多多照顾女儿,杨岚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在警局里,再艰苦的任务,杨岚都能完成。偏偏女儿的一句“爸爸带我去游乐场吧”,他一直拖,一直拖,怎么也做不到。
曾经有一次,妻子给他发了女儿写的作文,洋洋洒洒地,文采斐然,不像是十二岁的孩子。在他读到那句“我的爸爸是个警察,是一座城市的守护者”之时,自以为铁石心肠的汉子,一个人偷偷跑去躲起来,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杨岚深知,多少年之后,他会后悔于,自己当初没有在女儿最需要他时陪伴在她身边。他是一名警察,还是一位领袖,家庭与工作两难平衡,这是他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天平的一边是自己的挚爱,一个沉重无比的砝码;另一边是浩浩荡荡一座王安城,危机就潜伏在其中,几百万人便是几百万个小小的铁块,加在一起,组成一个巨大的铁球。天平摇晃个不停,杨岚在抉择。只不过,他其实并没有抉择的权力。
他要救王安,他必须这样做。
此刻,女儿刚刚睡下。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现在就告诉自己的妻子:这座城市马上就要封锁了,最好趁着这段时间,赶快逃出去。只要他这样说,胡亚萍就一定会听他的话,去到城外安全的地方。他自己的安危,杨岚看得很淡;可自己家人的安全,他着实担忧。这些话就在嘴边,可他就是说不出。若是之后他这个当局长的被人指责,说他擅用自己的职权来保护家人,那他可真是百口莫辩了。而且,这对于全局上下的士气,影响更是极大——“就连局长都让家人逃走了,我们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些话就在嘴边,那可是mǔ_zǐ二人余生的幸福。这个抉择就在此刻。在不远的未来,在王安城封锁之后,可以预见的是,城中那个恶毒无比的杀人组织,必然会因封锁而出动。从大局来看,王安封锁,说是一个闭塞式的行动,实际则是主动出击,引蛇出洞,用一种赌博式的方式揪出那个组织。他们在王安城的暗处,而负责封锁的所有参与者,无论是城内的公安干警,相关的消防、医疗救援,还是在成为早已经准备多时的jūn_duì,全部都是在明处行动。这其实是极为被动的局势,可王安城也没有别的路可选。那个组织利用的杀人方式如此诡异,选取目标又极为不确定,背后甚至可能是一张巨大的宗教网络。想要揪出这个组织,王安城在拿全城市民的性命赌博。在这等恐怖的环境下,他们mǔ_zǐ二人如果停留在王安城,其后果实在难以想象。
杨岚心痛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