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守望军的将士在湖边完成了祭天大典。他们打算顺路把张湖一带走,带回到王安城里去。张湖一当时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总不能留他独自一人生活在湖边了。湖边这个村子,被屠杀了个干净,只有张湖一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哪怕这孩子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这湖边也显然无“家”可言了。荒土,灰烬,倒塌的草房,以及久久不能散去的尸臭味。还有,最重要的,那片血红色的湖。看到那湖的人都说,这一定是一种诅咒。守望军的将士都恨不得即刻启程,一路狂奔回王安,狂奔回自己的家。什么战乱,什么血色,最好能彻底遗忘于脑海。
张湖一知道守望军想带他回王安,他愣了一阵子,便同意了。将士们问他名字,问他父母是谁,来自什么地方,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亲戚。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后,这孩子竟然什么都答不上来,就如同失忆了一般。有熟悉这一个村子的人说,张姓是这村子里的大姓,很多人都姓张;再加上那套“湖边唯一活下来的孩子”的说辞,这孩子便就叫张湖一了。将士们给他起了名字,而也正是这个孩子,在那场血腥的祭祀上,给这一片湖水起了名字。“这湖水太红了,我想让它变成灰色。”也不知为何,这句话平平无奇,在守望将士们听来,却是令他们毛骨悚然——这孩子历经了如此残忍的杀伐,对于这猩红的血色,已然是无动于衷了。他一点都不害怕,就好像那颜色是理所当然的。他就那样注视着血色的湖水,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甚至还带着些孩童的戏谑。
这才是最令人感到惊恐的地方。
“这孩子长大以后,但愿他能忘记这场屠戮。如果他知道了这段往事,怕是会成为又一个复仇的魔头啊。”一个老兵看着张湖一,这样叹道。
守望的将士有仁慈之心。他们将张湖一带在队伍之中,想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他,一路凯旋回到王安城。这一路上,阡陌里的百姓见到守望军,纷纷送来美酒与肉。黑火军凶恶,守望军仁义,这是王安城附近的人民所公认的。一听说最后是守望军大获全胜,百姓们便都要拍手叫好。他们知道,只要是守望军保护他们,他们的生活便能安稳、富足。这一路走,一路的欢声笑语中,张湖一就坐在马车上,也不说话,只是托着下巴,带着那种不易察觉的微笑,看着沿途欢欣雀跃的人们。他那表情,就和他在湖边说出那句话是一模一样。他也没有和其他十三岁的孩子一样闹着玩耍,只是在车上坐着,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将士们看着他这样,又是欣慰,又是叹息。
多好的孩子啊,却在十三岁横遭如此劫难,上天也着实残忍。
那天,天空从连日的阴云转变成了万里的晴空,好似天公都在为守望军的胜利贺喜。春风吹过灰水湖与王安城之间这片广阔的田野,点点的嫩绿已经能在土地上看到了。划过湛蓝天空的不再是投石机扔出的,冒着火花的巨石,而是成群的飞雁,还有报信的白鸽。田埂错杂之中,一些孤单驻足田野中的茅屋,屋前升起了炊烟。那烟气稀薄,忽地一下,便消散在晴空之中了。再也没有战火,再也没有滚滚如沙暴般的黑烟,再也没有混杂着烧焦死尸和烟气的怖人味道了。天地之间重回一种宁静——不是战场停火之间杀气腾腾的死寂,而是那种一切重归正规,欣然生长的安宁。
守望军一路向北,不远的距离,走走停停却走了两天。在他们来到王安城正南城门的时候,雄壮的鼓声在迎接他们。只见那大门敞开,从城墙外,到城门上的城楼,尽皆站着身着花衣的人们。在大门正前方,鼓队的人们一个个面带欢笑,挥动着臂膀,打出轰轰烈烈的“归乡鼓”。领队的几个骑兵,到鼓队前便停了一下来。只见他们一闪身从马背上跃下,脱了个赤膊。他们径直走到鼓队里面,一把抢过一对鼓槌,大笑着打起鼓来。气氛瞬间被点燃,城门楼四处的人们欢欣雀跃到了极点。所谓“锣鼓喧天”,怕是“喧天”都不够,要让天上地下所有的神仙、鬼怪、帝王、将相,全都听到这得胜的鼓点才好。
据沿途的百姓说,他们这支队伍,已经是第五支凯旋而归的守望军了。在王安城那场大战结束后,守望军派出了十几支队伍,前去追讨流落四方的黑火军余党。这次,他们誓要将所有黑火军赶尽杀绝,以除后患。这几日可谓捷报频传,王安城内像是在过年,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人们把倒塌的房屋重建起来,找回自己离散的家人,隆重地祭奠在战乱中离世的死者。人们不用再忧心忡忡地睡不着觉,不会再被嗖嗖的箭雨声吓得不知所措。战争结束了,仁义之师得胜,凶残的jūn_duì成为了流寇,也即将穷途末路了。人们的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这座城池经历了太多的灾难,现在也应该有个喘息的时机了。
就在这喧闹无比的王安城里,归来的守望将士忙着接过鲜花,忙着赶回家去,和自己的家人团圆。就在那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张湖一还坐在马车上,摇啊晃啊,伴随着震耳的鼓声,走进了王安城。漫天的红纸屑,遍地的鲜花,摩肩接踵的街上行人,组成了这个重生的王安城。张湖一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新鲜又兴奋。可是,他也从没有感到如此彻骨的孤独。他不属于这个城市,永远不会。在他进入南门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这个道理。这城市会在战乱后重新焕发生机,重新变成最为繁盛的样子,可那一切都和张湖一无关。他终究是那个生于湖边的孩子,是那个屠杀之中幸存的孩子。他属于那片湖,那片猩红的颜色背后,还有他需要穷尽一生去探寻的秘密。也就是这样,张湖一从马车上站起来,四处看了看,像是和老朋友道别。随后,在一个没人留意他的时刻,他从马车上翻身下来,一溜烟地跑了。
等这些将士们看尽了这热闹,终于有些疲倦了,停下来回想这段时间的故事时,这才有人想起来,队伍里还有个名叫张湖一的孩子。而在此时,张湖一早就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向四周一打听,竟然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孩子的去向。这便是颇为令人感叹的状况了。
偌大一个王安城,这个孩子跑出去,就像是鱼入大海,又有谁能重新找到他呢?或许是被哪个好人家收留下了,或许是被人贩抢了去,或许是混迹在贫民窟里面成了孩子王,或许干脆就是死掉了。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好不容易,从湖边那个死人堆里面带回来一个孩子,现在又在不知觉中把他丢掉了,这种遗憾与愧疚,终究是颇令人难忘的。不过说来也罢,一个能在屠杀中幸存的幸运儿,又岂能被一座王安城杀害了?他自有他自己的命数。“如此福大命大的孩子,就任他去罢。”守望的将士们这样想着。
可能多少年后,会有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登门拜访,说自己名叫张湖一,是来感谢守望军的救命之恩。到了那时候,那种重逢的滋味,才真是最为极致的欢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