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得浑身发抖。
“暧哟,太可怕,太可怕!酋长,神灵大发雷霆啦。他为什么这样愤怒呢?”
阿宗重新坐在岩石的宝座上,俨然是个“酋长”,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在追问之下,他心无邪念地回想起这两三天在岛上的闲话,心血来潮地想将它派上用场。阿宗清了清嗓门儿说:
“因为私通,因为不正派呗。”
“私通?什么叫私通?”阿宏问道。
“阿宏,你不知道吗?你哥哥新治和宫田家的女儿初江交媾,神灵才大发雷霆的。”
阿宏觉得哥哥被人奚落,肯定有损名誉,他愤怒地冒犯了“酋长”。
“哥哥和初江姐怎么啦?什么叫交媾?”
“你不知道?所谓交情,就是男人和女人睡觉呗。”
阿宗这么说,自己也不知所云。阿宏懂得,这种说明是涂上了浓重的侮辱色彩,使火冒三文地冲着阿宗补了过去。他抓住阿宗的肩膀,打了一拳阿宗的颧骨,乱斗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因为阿宗被按倒在岩壁上时,剩下的两支没有熄灭的蜡烛也落在地上完全熄灭了。
d窟里仅有一丝微弱的亮光,彼此只能看到对方朦胧的面影。阿宏和阿宗气喘吁吁,相互对峙着,但他们渐渐明白过来,如果在这里撕打下去,搞不好会招来多么大用危险啊!
“别打啦!多危险啊!”
阿胜充当了仲裁,三人便点燃火柴,借着火光在寻找蜡烛。然后,他们讷讷寡言,从dx里爬了出来。
……他们沐浴着户外璀璨的阳光,登上海岬,来到了海岬脊背处,这时平日相好的伙伴消除了隔阂,把方才打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一边唱着歌曲,一边向海岬脊背处的小径走去。
……古里海滨沙砾一片
辨天八大海面平静……
古里海滨在海岬西侧,划出了岛上最美的海岸线。海滨中央独立着一座像二层楼一般高的巨大岩石,人们称之为人立岛。这巨岩的顶端丛生着爬地松。四五个顽童在这爬地松村旁,一边挥手一边不知呼唤着什么。
三人也向对方招手致意。他们踏足的小径四周,松树之间缀满细柔的草丛,处处都绽开着簇簇的红色紫云英。
“啊,小船儿!”阿胜指着海岬东侧的海面说。
在那里,只见平静的海面拥抱着美丽的小峡湾,靠近湾口泊着三只小船儿在等待涨潮。这是只拖网船。
阿宏也“啊”地喊了一声,和伙伴一起眯起眼睛,望着波光须教、令人目眩的海面。可是,刚才阿宗的那番话还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感到它越发沉重地沉淀在他的心头上了。
晚餐时间,阿宏带着空腹回到自己的家里。哥哥还没有回来。母亲一人在往灶口里添柴火。干树枝的劈啪声和灶里像风吹似的燃烧声交织在一起,飘逸出香喷喷的气味,只有这个时刻,厕所的臭味才得以消去。
“妈妈。”阿宏喊了一声。他成大字形地仰躺在榻榻米上。
“什么事?”
“有人说哥哥和初江姐交请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离开了炉灶旁,正襟危坐在仰躺着的阿宏的身旁。她的眼睛发出了异样的光芒。这光芒与两鬓被散的短发在一起,显得甚是可怖。
“阿宏,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是谁这么说的问?”
“阿宗呗。”
“这种事,不许再说啦。对哥哥也不许再说了。要是再说,我就几天不给你吃饭,听明白了吗?”
对年轻人的情事,母亲一向是持宽容态度的。她讨厌人们在海女的季节里一边围坐在青火旁烤火,一边议论人家的长短。如果是议论自己儿子的情事,她就不得不与流言为敌,这时候她就有必要履行一个母亲的义务。
这天晚上,阿宏入睡以后,母亲咬着新治的耳朵,用低沉却是有力的声音问道:
“你知道吗,人家背后说你和初江的坏活了。”
新治摇了摇头,顿时满脸绯红。母亲感到困惑,但纹丝不乱,当场斩钉截铁地用非常坦率的口吻问道:
“一起睡觉了吗?”
新治又摇了摇头。
“那样的话,人们就不该说长道短啊!是真的吗?”
“真的。”
‘好吧。既然这样,那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你要留意,人言可畏呀!”
……但是,事态并没有向着令人满意的方向发展。第二天晚上,新治的母亲出席妇女惟一的聚会“庚申神之会”,刚一露面,大家刹时面露不悦的神色,把话头止住了。原来她们正在背地议论呢。
第二天晚上,出席青年会的新治,无意中开门走进去时,伙伴们在明亮的灯光下,围桌而坐,正在热心地谈论着什么。他们看见新治的脸,顿时沉默下来。谁有涛声,在这间杀风景的房子里旋荡。房间里简直像是空无一人似的。新治和平时一样,背靠墙边,默默地双手抱膝坐了下来。于是,大家又像平常那样热闹地开始议论起别的话题。今天稀罕地先到达会场的安夫,隔桌向新治爽快地点了点头。新治没有生任何疑心,笑眯眯地回了礼。
新治记得有一天,太平号出海打鱼,午饭时刻,龙二曾不知所措似地说:
“新治兄,我真生气呵。安夫在背地里说你的坏活哩!”
“是吗?”
新治只是默默地笑了笑,他真不愧是个男子汉。船儿在春天平静的海面上摇荡。少言寡语的十吉少有地就这个话题c进来说:
“我知道。我明白。那是安夫吃醋。那小子仰仗他老子的权势,骄傲自大,是个气色不好的大混蛋。新治,你也成了一个了不起的美男子啦。那小子太吃醋了。新治,你不要介意。一旦出什么麻烦事,我就站在你一边!”
……安夫散布的谣言就这样传遍了整个村庄,街头巷尾都议论开了。可是,还没有传到初江父亲的耳朵里。一天晚上,村里发生一件足够全村议论一年也议论不完的事件。事件是在澡堂里发生的。
村子无论多富有的人家,自家都没有温泉浴室的设备,宫田照吉到澡堂洗澡去了。他非常傲慢,用脑门儿把布帘挑开,像茅草似地把衬衫脱下来,扔进篮子里,可衬衫和裤带散落在篮子的外面。照吉一次次地大咋舌头,用脚趾把这些衫裤夹起来,放进篮子里。在四周观看的人都有些害怕。然而,这正是留给照吉为数不多的一个机会,他可以在公众面前显示一下自己人虽老矣,但力气却不减当年的威风。
这老夫的l体,的确是健美。四肢紫铜色的肌r没有明显的松弛,目光锐利,在顽强的额上零乱地倒竖着犹如狮子鬃毛的白发。那呈酒红的赤色胸脯和这白发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发达的肌r,由于久未运动已经发硬,经过与波涛搏斗,给人留下更加像险峻的岩石一般的强烈印象。
可以说,照吉是歌岛这个岛屿的劳动、意志、雄心和力量的化身。他是一代创业者,精力充沛,有点粗野,他那决不担任乡村公职的孤高性格,反而赢得村里头头们的尊重。他的望天观测气象的准确性是惊人的。在打鱼和航海方面,有着无比的丰富经验。对于村史和传统非常自负,但却又往往顽固得不能容人,自命不凡得可笑,上了年纪也动不动就跟别人吵架等等。这些都抵消了他的优点。不过,好歹这位老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哪怕万事铜像般地显示自己,也并不太滑稽可笑。
他打开了澡堂的玻璃门。
澡堂里相当拥挤,透过腾腾的热气,可以朦胧地看见人的动作的轮廓。水声、水桶碰撞发出的响亮的木头的声音以及笑声,在天花板引起回响,与丰足的温泉水一起,充溢着劳动一天之后的解放感。
照吉在人浴池之前,绝不先冲洗身子。他从澡堂入口堂堂地阔步走了过去,直接把脚伸进了浴池。不管水多热,他都不介意。他对心脏和脑血管之类的事,犹如对香水和领带之类的事一样,毫不关心。
浴池里的浴客们脸上就是被溅了水沫,一旦知道对方是照吉,也得乖乖地点头致歉。照吉一直傲然地泡在没及下颚的水里。
两个年轻的渔夫,在靠近浴池的地方冲洗身子,没有留意泡在浴池里的照吉。他们肆无忌惮地大声议论着照吉。
“宫田家的照大爷已经糊涂啦。连女儿被人糟蹋,他都没有察觉呢。”
“久保家的新治干得很漂亮嘛,不是吗?还觉得他是个孩子,可他不觉间竟吃上天鹅r啦!”
先泡在浴池里的浴客觉得很尴尬,都把视线从照吉的脸上移开。照吉把身子都泡红了,他带着一副乍看平静的表情,从浴池里走了上来,然后双手拎着两个水桶,从水槽里汲满了水,走到这两个年轻人的身边,冷不防地把冷水冲他们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然后猛踢了几下他们的脊背。
半边眼睑满是肥皂泡的年轻人欲突然反击,当他们知道对方是照吉以后,就又畏缩了。老人一把抓住他们被肥皂泡弄得滑溜的脖颈,拽到了浴池前,使上了浑身的力气将两人的头接在水里,然后用粗大的手紧紧抓住他们的脖颈,像洗涮东西似的,将这两人的脑袋摇来晃去,让它们互相碰撞。最后,照吉斜视了一眼吓得呆若木j地站了起来的浴客们,也不冲冲身子,就大步地走出了澡堂。
第十一章
翌日,在太平号渔船上吃午饭时,船老大十吉从烟盒里拿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纸条,笑眯眯地递给了新治。新治刚伸出手,师傅就说:
“听着,你能保证读了这张纸条,工作也不偷懒吗?”
“我又不是那种人。”新治简单而又干脆地回答了一句。
“好。男子汉一言为定……今早我路过照大爷家门前,初江正好从门口悄悄地走了出来,没有出声,硬将这张纸条塞在我手里,然后又走开了。我心想:自己都这把年纪,还有女孩子给我暗递情书。我美滋滋地打开一看,原来是写给新治你的。嘿,我真糊涂,差点儿把它撕碎扔到大海里啦。转念又想,太可悲了,也就把它带来了。”
新治接过纸条,船老大和龙二都笑了起来。
新治生怕弄破这张纸条似的,用骨节突兀的粗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烟末从纸条的一角撒落在他的掌心上。便笺上的头两三行字用的是钢笔,后来像是钢笔的墨水已经用尽,接着就用淡淡的铅笔书写了,字迹稚拙。内容如下:‘‘
昨日傍晚,父亲在澡堂里听到有关我们的流言蜚语,勃然
大怒,令我绝不能再同新治你见面。父亲就是这样一种人,我
无论怎么辩解也无济于事。他说:从晚上渔船返航前到旱上
渔船出海这段时间,绝不许我外出。还说,轮流汲水的事,也
拜托邻居大娘代办了。我无计可施,实在伤心透了。父亲还
说:渔休日他将整天在我身边守着。我怎样才能同你见面呢?
请想个办法让我们见面吧。通信嘛,邮局净是些相熟的老大
爷,太可怕了。所以,我只好把每天写好的信,夹放在厨房前
面的水缸盖上。你的回信也请夹放在那里。你亲自来取太危
险,请你托付可靠的伙伴来取。因为我来岛上的时间很短,还
没有可以真正信赖的朋友。真的,新治,但愿你坚强地活下
去!我天天都对着母亲和哥哥的灵碑祷告,祈求他们保佑你
平平安安。神灵一定理解我的心情的。‘‘
新治读着这封信,脸上时而露出因与初江的情谊遭破坏而生起的悲哀,时而又现出因想起初江的真诚而带来的欢欣,这两种表情恍如背阳与向阳似地交替流露了出来。新治刚读毕,十吉就将信抢了过去,一口气把信读完,仿佛这是他这个信使的当然的权利。同时,十吉还大声朗读给龙二听,而且是用十吉式的浪花小调的腔调,也是他经常独自朗读报纸的腔调。新治明知十吉没有任何恶意,可听到十吉将自己心爱的人儿的严肃的信,读成滑稽的腔调,也就有点伤心了。
然而,十吉读了这封信,深受感动,好几次停顿下来,有时深深叹气,有时还加上感叹词。最后他用平日指挥捕鱼时在白昼静静的海上百米之内都能听清楚的音量,叙述了自己的感想。
“这姑娘真聪明啊!”
船上别无他人,只有可以信赖的人在场,新治在十吉的央求下,渐渐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他说话的技巧实在拙劣,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漏掉重要的地方,要把话说完得花很长的时间。总算谈到关键的地方,即谈到在那个暴风雨的日子里,两人都赤l着身子互相拥抱却终未成事的地方,平素很少有笑容的十吉竟然笑个不停。
“要是我呀,要是我呀……你真是坐失良机了。不过,没玩过女人的男人,也许就是这副样子吧。再说,这姑娘相当健壮,你也难以对付吧。尽管这样,你也太傻冒了。哦,算了,把她娶过来,你一天干它十次再补偿补偿吧。”
比新治小一岁的龙二听了这番话,露出了似懂非懂的表情。新治也没有在城市长大的初恋少年那种易受损伤的神经。成年人的哄笑,绝不会伤害他,对他来说,倒是一种慰藉、一种温暖。推动着渔船的平缓的波浪,使他的心镇静下来。他把心里话都和盘托出,感到安详。这时,这个劳动场所便成了他宝贵的安息之地。
龙二主动承担了每天早晨去取夹放在水缸盖上的信的任务,因为他从家里到海港途中必经照吉家的门前。
“打明儿起,你就是邮局局长啦。”
难得开玩笑的十吉说了这么一句。
每天的信,成了渔船上的这三个人午休时的话题。信的内容所唤起的悲叹与愤怒,常常由他们三人来分享。特别是第二封信成了他们愤懑的原因。信上这样详详细细地写道:深夜安夫在泉潭畔袭击了初江,尽管初江信守诺言,对那种威胁性的语言,缄口不言,可安夫为了发泄私愤,竟无中生有地在全村到处散布谣言;照吉禁止初江与新治会面时,初江直率地进行辩解,并且顺便将安夫的暴行都端了出来。父亲却不想对安夫采取任何措施,与安夫一家依旧亲密交往,然而初江连看安夫一眼也嫌肮脏云云。最后还补充了一句:请放心,我绝不会让安夫钻空子。
龙二为新治而感到愤慨,新治的脸上也掠过平时很少流露的怒色。
“都是因为我太穷,才不行啊!”新治说。
过去他是从不曾说过这类牢s话的。他对自己竟吐出这样的怨言的软弱性,甚至比对自己的贫穷更感羞耻。他的眼泪快夺眶而出。但是,他绷着脸儿,强忍住这意想不到的眼泪,终于没有让人瞧见这副难看的哭相就挺过去了。
这回十吉没有笑。
嗜烟的十吉有个奇怪的习惯,他论天轮换着抽烟丝和卷烟。今天是轮到抽烟卷。抽烟丝那天,他就经常将烟袋锅往船边敲打,船舷一部分因此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处。他是很爱护船儿的,为此停止了隔日抽烟袋锅的习惯,改为隔日使用手工做的黑珊瑚烟嘴,抽新生牌卷烟。
十吉避开两个年轻人的目光,一边叼着黑珊瑚烟嘴,一边眺望着满天彩霞的伊势海。透过彩霞,隐约可见知多半岛边上的师崎一带地方。
大山十吉的脸庞犹如一张皮革。太阳把他的脸庞,甚至连深凹的皱纹也晒得黑黝黝,放出了皮革般的光泽。他的目光敏锐,炯炯有神,但已经失去了青年时代的澄明,有着一种混浊的沉淀,这种混浊犹如经得起很强烈的阳光曝晒的皮肤一般。
从作为渔夫的丰富经验和年份来判断,他知道现在需要平静的等待。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把安夫狠揍一顿是不是?可是,即使狠揍一顿也无济于事啊。他健就让他便去好了。虽说新治也很难过,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忍耐啊。就像钓鱼,缺乏耐心是不成的哟。不用多久,一定会好起来的。正确的东西,即使保持沉默,最后也一定会胜利的。照大爷不是傻瓜地不会经正确与不正确都分辨不出来。安夫由他去好了。我确信正确的东西最终是坚不可摧的。”
村里的流言蜚语如同每天运送的邮件和粮食,即使晚点,充其量也是晚一天就会传到灯塔里的人的耳朵里。传来照吉禁止初江同新治会面的消息,千代子被罪过的思绪弄得心灰意懒。新治大概不知道这个无中生有的流言竟是出自干代子吧?至少于代子是这样相信的。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正视新治那副无精打采的脸,新治就是挂着这样一副脸把鱼送到她家里来的。另一方面,千代子莫名的不悦,使老好人的双亲也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