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路太窄,小汽车走不进去。”曾姥爷摇了摇头,“还是坐电三轮吧。”
四个人上了电三轮,曾娟霞还好,张志飞则是明显的有些尴尬了,毕竟他都是能开得起小汽车的人,平日里哪还坐这种东西呢?但是他此时又不得不忍着,因为自己现在全身上下,除了那辆小汽车,真的不剩下什么钱了。如果不是曾国强发了财,他也不至于过来找一个农村老头。
电三轮开进了曾家村,路的两边都是农田。这大夏天的,还有农民正在沤肥呢!都是刚从茅坑里掏出来的大粪,天然有机物,对农作物特别好,就是味道不怎么行。张志飞的面孔明显板下来了,左右是坐在后面,也就没有再端着那客气的表情,而是恢复了和儿子张晨一样的模样。曾娟霞看到丈夫这个表情,就瑟了瑟,抿着唇含着泪低下了头。
电三轮停在了门口,看到熟悉的老房子,她又要哭了。
曾姥爷也下了车,从腰上拿了钥匙,开了大院的门。太久没回来住,铁门都有点生锈了,一推开就嘎吱嘎吱的在响。曾娟霞匆匆地跟了上去,一边哭一边喊“妈妈”。天底下哪有不想妈的孩子呢?前些年,日子过得好的时候,她还不至于这个样子,可自从去年丈夫的厂子生意不行了以后……
曾娟霞打碎了牙齿,也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
曾国强也是叹气,“那个……小张啊,你们先在院子里坐坐,我带霞儿进个屋。”
曾娟霞还吸着鼻子呢,“妈妈没回来吗?”
“你跟我进屋。”曾姥爷的拳头捏紧了,又给慢慢的松开,“我再……和你说。”
卧室的门也是锁着的,太久没来,门把手上都是灰。曾娟霞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顿时心口就有些发慌了。她踩着高跟鞋跟着进了屋,里头果然是很久没住人了,整个都黑黢黢的。曾姥爷伸手去拉了灯,接着又把门关上了。
“你……倒也还知道回来。”没了外人,他也就不忍着了,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淌下,“霞儿啊,你还知道回来!你记挂过我和你妈吗?你记挂过么儿吗?”
“爸爸……”
“你娘已经走了!”曾姥爷深深的叹了口气,嗓音也带上了哭腔,“你出走,就留一封信,也不说去了哪。我和你娘天天找,晚上不睡觉的找……找了一个月都没找到你啊……”
“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就这样硬生生的……走了!已经走了六年了!”
话音一落,曾娟霞就身体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她是不孝,这么多年都没回家,在外面隐瞒着自己是农村里出来的这件事,隐瞒着自己结过婚的这件事……可她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还是因为她,才早早的去世的……
眼泪都流干了,心口疼得都麻了。而曾姥爷也是哽咽不停,嗓音低哑地说着这些年的苦和恨:“你说你,回来做什么?你在外面过了好日子了,就不要爹妈不要孩子了……这么多年,你起码也寄封信回来啊,告诉么儿你在哪啊。可你有吗?你知道么儿当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有多苦吗?他爹死了,你跑了,整个村上都没有一个愿意和他玩的孩子!他小的时候成天抱着我哭啊,每天晚上都在问妈妈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曾娟霞已经泣不成声。
“我……我错了……女儿错了……”她哭得颤抖,“可是爸爸,我也没有办法啊……我不能那么早就当寡妇的……”
因为门外还有现在的丈夫,她说话声音也很小,“爸……我对不起你和妈,我对不起孩子。但是求你别说,别告诉志飞我有过云泽……他不知道的……”
曾国强心口更疼了。
眼泪温热地流淌了下来,他是想去体谅女儿,可是体谅了对方,谁来体谅他家么儿呢?
“你是过得好了啊……找了个新丈夫,有新的家庭了……么儿倒是被你扔在了后头,都不打算认了是吧?”
“我……我没有……”曾娟霞含着泪摇头,“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爸,你原谅我……我会偷偷地去看看云泽的……”
这话一说,曾国强那颗心就是真的冷了。
他是忧心过女儿,在黑夜之中独自想过闺女在外头过的什么日子。如今看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心里多年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但本身爱人就是因为女儿才早早离世,那股恨就不曾散过。现在更好了,原来女儿在外面有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孩子;可他的外孙却是一直当着没爹没娘的娃娃。
终于把娘等回来了,也只能偷偷地见个面……
无论女儿这次回来有没有别的目的,他都无法再像过去一样,疼爱自己的女儿了。
“……好,爹就最后答应你这么一次。”曾国强流干了泪,佝偻着背抬手给自己擦了擦,“你也起来吧,擦擦眼睛,我给么儿打个电话,他在家里要等急了。”
“现在……你们不住在这里吗?”曾娟霞终于站了起来,虽然还在伤心母亲去世的事……但到底,手头还有比这件事更要紧的。
曾国强已经在椅子上坐下了,拿起了许久没用的电话,拨了家里头的号码,“搬县城去了。”
正在县城里的陆云泽还没觉得什么,因为刚好姥爷这段时间忙,有的时候也会回来的晚一些。他中午一点和贺邵承在外面吃的饭,后来又回家躺着睡了个下午觉,到五点钟才迷迷糊糊的爬起来,现在正靠在沙发上,拉着贺邵承一起看电视吃水果呢。贺邵承张口吃了么儿递过来的一口西瓜,接着就听到一旁的电话响了。因为现在电话就放在边上的缘故,陆云泽也不用站起来,直接伸个手就去接了。
“喂?姥爷?”
“嗯,是我。么儿啊……今天晚上,你先和小贺自己弄点东西吃吃,姥爷在外面吃个饭再回来啊。”他没说女儿来的事情,毕竟说出了口之后再告诉么儿,他妈这么多年在外头都是瞒着别人自己没生过孩子的……得多伤人啊。
陆云泽也没怀疑:“哦……好啊,我和贺邵承都还不饿呢,今晚就随便喝点粥,姥爷你忙啊。”
他挂了电话,又重新窝到了贺邵承的身边去,脑袋还蹭着肩膀往下,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能滑到怀里头去了。
“姥爷在外面吃饭?”贺邵承有些疑惑。
“嗯,今天估计又来了什么领导吧……”陆云泽仰着脑袋想了想,倒是忽然想到贺邵承上辈子喝完酒宴回来时那醉醺醺却又佯装没醉的蠢模样了。他一想到对方的那张面孔,唇角就扬了起来,勾着身旁人的脖子不停的笑。贺邵承虽然不知道什么事情又让么儿高兴了,但看到那两个小酒窝,他的心情也就跟着好了起来。
“那今晚吃什么?么儿,我给你炒个蛋炒饭吧?”
“行啊,你炒一锅,我吃一碗就够了。”陆云泽摸了摸他的寸头,发丝戳得他掌心麻麻的,“记得加点火腿肠啊。”
他们两个人在家也并不无聊,贺邵承去炒饭,陆云泽就跟在边上打蛋,切火腿丁。家里头还翻出来个番茄,一块儿切丁扔进去了,炒出来居然挺好吃的。
而曾姥爷那边就难熬了。
他带着哭红了眼睛的女儿走出了屋,张志飞立刻客气地走了过来,表示了一番对妻子儿时处所的感叹。几个人回了厂子,张志飞便邀请曾姥爷一起去县城里的饭店吃个饭,再好好的叙叙旧。他本身也不住在这里,刚好要去县城找个小旅馆过夜,晚上也方便送曾姥爷回家。曾娟霞则在一旁又擦拭了一下自己红肿的眼眶,牵起了小儿子的手,上了他们家的那辆小轿车。
张志飞开着车,脸上这才多了几分笑意,一边开车一边和曾国强聊起了开厂子的事儿。
他是做化工的,专门生产各种化工原料,提供给其他大厂子使用。之前也算是小有财富,因此才买得起这价值十来万的小轿车。他聊这些无非就是希望曾姥爷稍微高看他这个女婿几眼,然而曾姥爷自己现在半个月就能有十五万销售额呢,听到他说这些钱不钱的,心里头实在是没什么波动。他自己也不爱炫耀,因此就听着点点头,尽管是头一回坐轿车,反应也不大。
曾娟霞坐在边上,抿着唇瞧着自己父亲的面孔。
“岳父,我们就在这个饭店用个简餐吧。”张志飞看到了一家还算气派的,便终于停下了车。
曾姥爷瞧了瞧,是牡丹大酒店。
他没在这里吃过饭,不过好像隐约听么儿提过,此时便微微一顿,接着才下车去了。曾娟霞还没止住泪呢,毕竟她才刚刚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心里头的不安和愧疚让她几乎走不动路。然而目光一瞥到张志飞,她的身体又是微微一抖,眼眸中也流露出清晰的恐惧。